“来者……何人！”
近乎尸化的火凤站在观月楼前，金瓜锤柄相互一撞，一阵金铁鸣响过后，只听当——的一声震荡，双锤化作青龙戟，被火凤单手一杵，立在地上。
银月爬到最高处，苍白月色洒在塔顶，如水粼粼。火凤背光而立，散发披肩，原本灿金的眸子蒙上一层灰，两道剑眉紧拧，不怒而威，背后隐约可见凤凰光纹，只是那光纹黯淡至极，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凤族图腾……他是凤族后裔！”有御兽宗门人喊道，然而在看到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凤凰光纹后，又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道，“尸化的凤族，元礼师兄，他……”
“大乘境界。”元礼眸中灵气闪过，右手在胸前一点，沉声道。
听到此话，除去长明真人，所有修士都下意识地退后两步。
方才合力突破城门尸群，不仅几乎耗尽灵力，更折损了近三分之一的修士，然而众修并未气馁，只以为这些尸兵是那魔头的全部手段，除此之外再无倚仗，然而直到看见这“尸化的凤族后裔”，才终于明白那些尸兵只是马前卒。
“不可能……”那先前发声的御兽宗门人又道，“以我们的修为，不可能打过尸化的凤族……”
斩妖除魔，原本最忌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丧气话，然而御兽宗门人说出此话后，众修一阵难言沉默，便连长明真人也不曾出声呵斥。
虽然以孟极体术之能、亦真术术之精，对阵高于自己境界的修士，或许能够出其不意讨巧取胜，但修士之间的对弈，归根结底是比拼境界，就算修为相差一个大境界，不需刻意施展道术，道行较高者的威压都能让对方心生畏惧，因此越阶挑战而能取胜之事，几乎不可能。
火凤先前觉醒凤族真血之力，道行境界飞速提升，若忽略心境修为不计，已臻大乘圆满。而在场修士中，除去大乘境界的长明真人以及刚刚突破至元婴的元礼，便再无金丹以上境界者，此刻听得火凤那一声震喝，已然先怯了场。
“道、道尊，元礼师兄，眼下保命要紧，至于魔头……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等我们境界提升，再诛魔不迟……”御兽宗门人又道。
“说什么废话！”石坚忽然骂道，“当年妙云师叔一人血战百兽，明知必死而往之，何等大义！想不到数百年之后，御兽宗却收了你这等偷生怕死之徒！”
“道法自然，魔头既不杀我等，今日便是我们的活路，何必自寻死路！”
石坚怒极反笑：“杀你？你以为魔头不杀你，是怜悯你？”
御兽宗修士登时哑然。
“元礼掌教，你说如何！”石坚瞥向元礼。
元礼眉头紧锁，脚下却是一动不动，头微微侧偏，看向长明真人。
石坚冷哼一声，甩开手臂便要冲上，岂料刚向前踏出一步，便“咚”地撞在了一堵无形墙壁上，弹了回去。
众修愕然，然而在看到不知何时飘到头顶的造化一物之后，又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站在首位的长明真人。
拂尘柄前端附起的千丝万缕的兽毛纵向延展，将众修士牢牢罩在中央，若仔细看去，赤金色灵气时隐时现，虽然较之十年前撑起蓬莱仙岛时的灵气光芒暗淡许多，造化一物的结界却依旧坚不可破。
“孩子们。”长明真人背对着众人，声音悠渺。
众修有片刻呆愣。
长明真人肩头松动，无声笑了笑，他修道近千年，而眼前这些小辈，多不过两百年道行，也的确算是“孩子”。
“此人已不是你们能够应付。”长明真人道，“你们有心诛魔，已是道心坚定。趋吉避凶，贪生怕死，既是人之常情，修士便逃不得。”
“我，亦逃不得。”顿了顿，长明真人继续道。
被石坚骂过的御兽宗门人忽地抬起头来。
“若想立刻离开此地，可取下造化一物的一根兽毛，此物可保命。若想一战，便留在此地以伏龙阵助我。但我若身死，不必犹豫，各自逃命吧。”
话音落，长明真人前踏一步，身影在夜色中拖出一串残影，瞬息后，已然出现在火凤面前。
“火凤。”诛邪剑背在身后，长明真人赤手空拳，仰头笑道，“别来无恙。”
火凤眸光一闪，眼中茫然尽退：“……长明真人？”
长明真人眉头骤紧：“你认得我？”
他原本以为尸化后的火凤神智全无，可现在……
火凤并未直接回答，浑浊的目光一寸寸在长明真人身上扫过，眼中犹疑更甚：“你怎还活着？你不是和无恕子用那阴阳两杀阵杀了四凶……”
“阴阳两杀……”长明真人喃喃重复，似乎不解。
“莳良岭，你为了救我们甘愿献祭自身。”火凤又道，“难道你也被归墟救活了？”
怔愣片刻，长明真人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哑声笑了起来：“两杀阵、阴阳两杀阵！”
虽然火凤说得没头没尾，但长明真人既知他是他界穿越而来，自然不难猜到前因后果。自清微子将归墟封印，清微真人所在的小界便成为本界，亦即其余三千世界的的“路标”——其他小界运行轨迹与本界相较而言，虽不可能完全相同，却大差不差。虽然没人能解释其中缘由，但身为玄云宗掌教，长明真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结论。
既然他界中的火凤还活着，若按时间线之发展，则那个世界中的“自己”和无恕子便尚未决裂，他界的无恕子便不可能知道阴阳两杀阵咒语。而能够使用两杀阵的，便只有本界中自己这个失踪十年之久的师弟……
“师弟，师兄祝贺你大道终于得证。”想通前后关窍，长明真人一声感慨，眼眶通红，“可叹师兄不能为你敛骨。”
火凤闻言，身体却忽然一颤，右手五指猛地攥紧青龙戟，向长明真人拦腰扫去。
“假的！”火凤大喝，长戟破空之声已然贴到长明真人耳根，“长明子死了、无恕子死了，你是假的！”
长戟来势汹汹，几乎破开周遭空气，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长明真人只觉眼前景象如水纹般荡开，那股极其微弱的灵气扰乱感再次浮现。
然而这次，长明真人终于明白了这股不协调感来自于何处——
这里，是幻阵！
然而，在意识到这是幻象的一刹那，长明真人心底又止不住浮上一丝冷意：到底是从何时起，周遭的一切便成了虚幻的了？
而更令长明真人心沉的，却是就算他意识到身处幻阵，仍旧也无法判断现在阵中的众修、火凤，究竟是与自己一同陷入幻觉，还是这所有的一切全是虚假。
不知从何开始，又谈何破阵？
锵啷——
诛邪剑感应到杀气，自动弹出剑匣，夹住长戟攻势。两刃相接，瞬间擦出火光，诛邪赤色剑气大盛，如霞光泼撒，映透半片天幕。
双眸映出长戟尖上那淡金色真火，长明真人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
能够焚尽世间一切邪祟、一切虚妄，没有任何幻阵能够虚幻出的真实之火。
起码火凤是真的。
若鹏鸟血脉是真，那么自己眼前这尸化鹏鸟的外表一定是假！
“鹏鸟！”长明真人气沉丹田，一声低喝，“你受幻阵干扰，敌我不分。还不速速醒来！”
声音翁翁，不绝于耳，恍如钟鸣，又如天音。
“大音希声！”结界之内，元礼双眸一亮，转而看向原地发怔的众修，“诸位道友，此人并非尸族，而是中了幻术，随我助道尊一臂之力！”
大音希声，玄云不外传之法术，能使走火入魔者神志清醒，亦能使即将堕魔之人迷途知返。
众修均是神情一震，便连石坚也不曾对元礼再次称呼长明真人为“道尊”有任何异议。众修同时盘膝而坐，双手法诀连换，数百道黯淡灵力光芒缓缓汇聚，最终百川入海，汇向长明真人背后。
群青道袍鼓荡，长明真人双目圆瞪，一声震喝，与此同时，诛邪剑刃倒转，剑柄阴阳鱼图案大亮，狠狠印向火凤眉心！
咚——
玄铁与鹏鸟额头相撞，发出沉闷重响，火凤双瞳骤缩，眸光瞬熄，青龙长戟脱手，重重倒向地面。
天地寂静。
火凤一动不动立于原地，脸颊尸斑缓慢退去，逐渐露出活人的血色。长明真人长吁一口气，右手食中二指并起，再次向火凤眉心凤翎印记点去。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驱邪缚魅，心道合一，敕！”
咒语念完，再以真火咒点亮肩头阳火，招魂便成，然而长明真人两指尚未触碰火凤肩头，便见火凤双眼一闪——
“魔头，还想幻人再骗我。今日就算我死，也定要拉着你这妖人与我垫背！”
话音未落，火凤身形瞬间膨胀数倍，青龙长戟在空中挥出残影，携赫赫风声，以雷霆之力再向诛邪横扫而去！
长戟风声已至，再不抵挡便要身首异处，长明真人恨骂一声“痴儿”，单手招来诛邪，剑刃一横，眼见就要斩下火凤头颅，尖锐破空之声忽然自远飞来，眨眼间两道幽蓝剑气极速袭来，晃到眼前刹那，一左一右分开，滔滔剑意分别向火凤、长明真人刺去。
剑芒暴涨，火凤、长明真人难搦其锋芒，不得不同时后退。
“魔头，又耍什么花招！”火凤大喝道。
然而，双剑逼退二人后，却并未乘胜追击，反而剑刃倒转，猛地向上戳刺而去！
哗啦——
暗蓝天幕如琉璃般破碎，夜色迅速退去，周遭的一切恍如梦境般消散，众人面前巍峨矗立的观月楼在不住震颤中，轰然倒塌。
淡淡的血腥味自南飘来，众修犹疑地看着四周，忽然，人群中一声不可置信的呼喊，一道身影迅速窜出，奔向先前那具本该被元礼以真火咒烧为飞灰的宫女尸体。
“……师弟，师弟！”一名年轻修士抱着那“宫女”尸体，先是怔愣，继而想起什么般扯开尸体衣襟检查，再三确定此人竟真的是自己同门师弟后，悲愤欲绝，竟彻底昏倒过去。
其余修士也仿佛苏醒，不等纷纷向来时方向跑去，对着尸体仔细检查，然而片刻之后，所有人都意识到了同样绝望的事实——那些路上以为是尸族的尸体，竟然是先前被派去超渡亡魂的同门。
“到底怎么回事……”元礼颤声道，“这里到底……”
“幻阵。”长明真人沉声道。
“什么时候……”
“从我们踏入皇城开始。”幻象尽退，长明真人诛邪剑光刹那直指那逐渐显现的模糊轮廓，“装神弄鬼，还不……”
剩下的那句话，却在看见那几道熟悉的身影后，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昭元殿东南角顶着半轮红日，琉璃瓦被罩上一层温黄，空气中，似乎弥漫着酒香，使人醺然欲醉的幻象逐渐褪去，三道身影缓缓显现。
其中一人道袍翻扬，因风猎猎，银红外氅残破不堪，玉冠歪斜，浑如一株开败的牡丹。
那人单手一招，双剑倒飞而回，剑光幽蓝，将他的脸映得愈发苍白，闪烁的剑光也把他怀里横抱的那具软绵绵的尸身映得恍如梦境。
“闻、卿。”元礼咬牙切齿，正待说话，忽而在看清闻卿怀中之人后，又是一哽，“……亦真师叔？”
“且叫众修结御阵戒备。”长明真人沉声嘱咐道，“火凤，先不要冲动。”
早在看清闻卿身影的刹那，长明真人便以灵力压制着火凤，以免其爆发。说完这句话后，长明真人又看了看元礼，后者这才沉默退下。
“嚓——”
昭元殿到观月楼废墟不远的石道上，传来一道并不干脆的脚步声。
诛邪宝剑在握，长明真人前踏一步，面上无喜无悲：“闻卿，先将真儿还来。”
东方既白，原本藏在黑暗处的大殿轮廓逐渐清晰，闻卿的身影却显得愈发模糊，听到长明真人的话，他的身体忽然一抖，缓缓抬起头，双眼通红，神情悲戚。
“师尊，火凤……”闻卿声音嘶哑，“亦真他……”
顿了许久，闻卿忽然摊开右掌，早已烧成灰烬的传音符纸自指缝露出，随风而散，自暴自弃地笑了起来。
“亦真死了。”
“是我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