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影里,那人身穿玄色天子服,头戴十二旒玄色冕冠,本该是人界最尊贵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松垮不合身。那人平摊的右掌,五指细如鸡爪,枯瘦的拇指微微翘起,爱怜地抚摸着掌中人偶。
“南星,你给我带来了什么人?”声音低哑难听,却偏偏扯开两边嘴角,两颊的皮肉堆在一起,挤出不知是哭是笑的表情。
人偶一动不动,仿佛彻底死去。
霍峰站在殿外,静静看着这所谓的人间天子。袖中匕首滑出,变成青龙戟,“当”的一声敲在地面。
清脆的金属鸣音,在这大殿久久回荡。
“萧泽。”霍峰爆喝,“你贵为天子,怎可与妖邪为伍?”
霍峰声音朗朗,如雷在滚,然而殿中人影却是毫无反应,一心沉浸在与人偶的交谈中。
“南星,今日早朝,又有几个不开眼的老臣要我立后,我看他们不顺眼,将他们杖毙了。你是不曾看见那些文臣瑟瑟缩缩的模样,一个个抖得想鹌鹑,模样滑稽至极。”那人说完,等了半晌,呵呵笑起,“你怎不骂我?”
说完,他以拇指抵着人偶的后脑,微微旋转,人偶“吱嘎”一声转过头,米粒大小的眼睛盯着面前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南星!”他惊奇地大喊,“你肯瞧我一眼了!”
大殿之中,再次响起那干哑的沙沙笑声。
“荒唐!”霍峰再看不下去,青龙戟横于胸前,戟头直指殿中的玄色身影,“萧泽,王庭宫人何在!你整日守着一只傀儡木偶,置天下众生于何地!”
龙椅中的影子动了动,缓缓抬起头,冠冕九串玉珠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一道浑浊的视线,自珠串缝隙中射出,直直刺向霍峰,仿佛直到此刻才意识到殿中多出一个人,随着那只枯瘦的手扬起,昭元宫中,两排烛火次第亮起。
“你是谁?”
“我曾是前齐遗将,火狼营统帅,人称‘鬼面将军’。”霍峰一步踏入殿内,只听轰——的一声,金砖地面被他踩得寸寸龟裂,“但现在,我是尸族之王,也是玄云宗清静峰亦真的契约者,霍峰。”
霍峰每说一句,便向前走一步,直到说出自己名讳之时,已经走到龙椅阶前,丈高的身影傲然挺立,将龙椅上那形销骨立的身影完全罩住。
“霍……”萧泽嘴唇颤抖,仰起脸来,“霍峰……”
直到两人对视刹那,霍峰才终于看到,那本该装着眼珠的眼眶里,竟然空空如也!
萧泽空洞的视线在霍峰脸上扫过,缓缓点头:“鬼面将军,我听过你。火狼营统领,若八十年前你未死,淼齐之争谁输谁赢,犹未可知。”
“你到底——”青龙长戟在手中旋转,尖头长矛抵在萧泽喉头,叫他不得不后仰着靠在椅背,“是人是鬼?”
“呵。”萧泽将人偶揣在怀中,抵着金戟长尖,缓缓站起,仰头,看向这个足比自己高出半个身子的不速之客,“敢问霍将军,你又是人是鬼?”
“机缘巧合之下,被人炼化成尸。”霍峰道,“百年之后,我身躯腐烂,自然会死。”
萧泽抿唇。
“这里是哪里?”
“大淼,幽都。”
“什么时候?”
“泰平五年。”萧泽两指架住长戟,绕过霍峰,缓缓走下金阶,玄色天子服拖地,如蛇摆尾。萧泽走到大殿正中,停下脚步,“先皇驾崩于五年前,亦即承平三十三年八月。”
“五年前”?
霍峰眉头一抬,只觉得这披着“萧泽”外皮的妖孽也太过猖狂,竟连时间穿越这种说辞都搬了出来,登时耐心全无,怒斥道:“休得信口胡诌,妖孽胆大包天,竟敢在人界天子眼皮底下猖狂,还不伏诛!”
说罢,青龙戟于空中画出半弧,戟尖冒起金红火光,呼啸着向萧泽后心刺去。
嗡——
萧泽身后荡起层层金色波纹,一颗金鳞龙头赫然出现,龙吟声震天动地,龙嘴怒张,一口叼住戟尖!
上古天龙蓬勃喷出龙息,霍峰当即被震得倒跌出去,整个后背拍在地上,呕出一口黑血。
龙气!
“你果真是真龙天子?”霍峰顾不得擦干血迹,错愕爬起,举戟再刺,萧泽身后龙头怒而昂首,磅礴龙气之下,霍峰竟然连握紧武器的勇气都完全溃散!
霍峰怔立当场。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月晦日,天边一丝光亮也不见,乌云盖顶,不见半颗星子。整座皇城似乎已经彻底死去,竟然连一声虫鸣都听不见,只有萧泽时断时续的呼吸声,急促、沉重,像个行将就木的病人。
“霍将军,孤等了你五年。”萧泽背对着他,玄色天子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孤一直等着你,等着和你携手开创新的天下。”
宽大衣袖中,细瘦的腕骨缓缓抬起,食指向空中微微一点,只听“咔嗒”一声,像是机关启动,昏黄的烛光悄然熄灭,青烟袅袅上升。
四周愈发静了,连萧泽的呼吸声都逐渐消失,霍峰双目凝视,却见那原本空无一人的广场上,陡然冒起一股黑烟。
寒风骤起,极其浓重的霉气扑面而来,霍峰全身汗毛直乍,只以为是妖祟入侵,下意识举起长戟,喊了一声“小心”,抢在萧泽身前,想要护住这位人界真龙,而他脚步刚刚站定,却已发现在他眼前,大殿之外,广场上,竟然已经密密麻麻布满了无数黑色人影!
嗬——
嘶哑的吼声次第响起,仿佛渐次点亮的烛苗,从前向后,由左至右,片刻后,整座王庭上方,已然被这此起彼伏的嘶吼声占据。
尸族。
上万的尸族。
霍峰瞳孔放大,看着这几乎不可思议的一幕。
青白脸色、眼白清澈,全身上下皮肤饱满,行动自如,这些人绝非死后成尸,而是活着时,刻意被人以秘术炼成了尸族!
“霍将军。”萧泽的声音遥遥传来,“我敬你是忠臣良将,知道你必不愿意为大淼效力。但萧泽之志,并不仅仅在于一朝一代,而是千秋万世。”
霍峰将青龙戟握得咯咯直响。
萧泽不知何时走出昭元宫,漆黑天幕将他围拢,周遭几乎完全陷入黑暗,被他藏在胸前衣襟的人偶自行蹦了出来,一阵抖动后,幻化为黑面人。
萧泽转过头,手指痴迷地在黑面人脸颊上抚摸,黑面人却只是垂着头,一动不动。
“南星,我就快要成功了,你再等我、再等我几个月……”萧泽低声喃喃。
黑面人“看”向霍峰所在的位置,缓缓摇头。
“他会同意的。”萧泽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袖管里的手再次扬起,晦暗的天空如一盏明镜般荡开,一座荒废已久的庄园投射在苍穹之下。
寿庄?
霍峰尚未反应过来,萧泽的声音便又悠悠传来:
“霍将军,这是藏在池崖州的火狼营诸将。他们的确是完美的活尸,以一敌十不在话下。但一百个、一千个又会如何?”
画面一荡,视野拉远,只见如蚂蚁般不断涌动的死尸,身穿银白甲胄,铁桶般将寿庄围得水泄不通!
霍峰头皮一麻:“你要如何?”
萧泽负手而立,天上幻术化作的镜面视野再次扩大,如一颗巨眼,在神土六州大地上反复扫射,画面所及之处,是处白骨森森,死尸遍野!
“霍将军,尸族需要一名合适的首脑,孤也需要一位能够号令百军的将领。”
霍峰怒极反笑:“萧泽,你以为我是活尸,便会放任你将这人间糟蹋成尸域?顾南星既然以苍生大义劝我,我今日便替天行道,杀了你这魔头!”
萧泽避也不避,守在他身边的顾南星飞身抢上,左臂撑开弓弦,右手搭箭,黑羽箭在半空极速划过,当——一声,箭、戟相撞,架住了霍峰来势汹汹的一戟。
“生老病死是凡人之苦。”萧泽缓缓开口,“尸族不会老,不会病,死后还归大地,若有尸王领导,不会轻造杀孽。我将他们自这无尽的苦痛中解救出来,霍将军,缘何愤怒?”
“天道轮回,岂容你随意摆弄!”
“国师说过,孤是天子,孤的心意就是天意。”萧泽眼中光芒闪烁,“霍将军,你应当认得国师。”
话音未落,东方天际自上而下亮起一道金色光柱,一座直通云霄的高台出现在漆黑夜幕之中。金光自东南向霍峰面前延伸而来,犹如搭起一座光桥,忽听猎猎风声,冷香阵阵,有一红衣道士,拂尘搭在右臂臂弯,脚踏祥云,飘然而至。
“……山君?”霍峰颤声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