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骨扇扇柄刚刚碰到石块，只听“咕”的一声，石块左右震颤不已，亦真吓得直接原地蹦了起来，蹬蹬蹬连退三步。
若是平日里见到这样的情景，亦真只怕早就叫了出来，然而此时此刻，脑海里那极其怪异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念头却让他惊诧不起来。
亦真定定地看着那石头。
哧哧灼烧声响起，青烟自石块裂隙中升起，片刻后只听“咔嚓”一声，石块四分五裂，一个身穿赤金色窄袖袍、腰挂两柄金瓜锤的汉子咕咚一下滚了出来。
拿着那身熟悉的穿着，亦真眉头已经拧成一团。
那汉子头后脚前地栽在地上，想要站起来，无奈被五花大绑，只能左右滚动，嘴里又被塞着布条，话也说不出，一味“唔唔”地唤着人，一双灿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亦真。
亦真下意识瞥过头去。
像是早就料到这尴尬气氛，白珠已经背着手走远，任凭亦真怎么唤也不应。
“唔唔！”那人喊道。
亦真干脆转过身，却仍能察觉到那道视线，毛毛的扎在身上，修炼数百年来，他还是头一次感觉修士五感敏锐竟是这样烦人。
“唔！”那人锲而不舍地喊着，亦真竟罕见从那声音里听见几分焦急。
亦真“哎”了一声，回头，与那道扎人的视线直直撞上。
那唔唔声立刻停止了。
“五百四十一年又六十三天。”亦真没头没脑道。
“唔？”那人眉头一抬。
亦真掰着指头，翻过来倒过去算了三遍。没错，五百四十一年又六十三天，他足足有这么长的时间，不曾见到这样一双灵动却锐利的眼睛了。
火凤。
亦真在心头轻轻唤着这个名字，竟不合时宜地开始纳闷，这家伙被关在石头里时不是挺安静的吗，怎么从石头里蹦出来后竟这样吵，吵得他眼眶突突地发胀。
火凤似乎也察觉到亦真的不对劲，停止了挣扎，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火凤缓缓地蜷起身体，小心翼翼将自己摆正，坐在地上，认真地仰头看向亦真：“唔唔唔。”
“说什么，听又听不懂。”亦真喉头微哽。
“毋、哭、唔。”火凤一字一顿道。
这笨鸟往日里最注重形象，此刻灰头土脸，嘴里堵着布团，却全然不在意，竟认真哄着自己，亦真竟再也忍不住，扑到火凤怀里，哇地哭了起来。
“唔——”火凤双瞳紧缩，挺直腰杆，听凭亦真靠着。
“笨鸟！”亦真边哭边骂，却并不给他解绑，“你不是说要去做你的逍遥自在的鸟王，怎么被人绑回来啦！”
“唔！”火凤脸一扬，嘴里的布条一晃一晃。那架势，足像一只想要四处啄人的老母鸡。
亦真“噗嗤”一声破涕为笑，抬手抹着源源不断自眼眶里滚落的泪水。
“笨鸟……”
五百年……
五百年太久了，久到他都快忘了这臭鸟以前有多喜欢惹自己生气。
这一主一宠平日里时常因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虽然往往都是亦真粗心大意闹得不愉快，火凤却从未生过气。岂料那次，火凤竟因为亦真弄丢了他送给亦真的一根尾羽，一气之下撂下狠话，只说亦真榆木脑袋，他一只凤凰后代，何必纡尊降贵做人族的宠物，不如回凤凰窝里当他的鸟王。
——“我早说不要你的屁股毛！你也知道我马虎，那样珍贵的东西，我既不敢揣在怀里，也不能放在储物袋里，整日提心吊胆的，连吃饭都不香了！那你就当一辈子的鸟，以后相见陌路，谁先说话谁就是猪！”亦真也怒冲冲地骂道。
火凤作为上古神兽后裔，与他有关的一举一动，全都在众修的眼中。火凤当初涅槃重生，烧掉了清静峰半座山头，自此后，清静峰小弟子拥有一只神兽当灵宠的消息不胫而走，羡慕者有之，妒恨者亦不少，更有甚者，竟抱着杀掉主人、使火凤重新认主的心思，数度偷袭亦真。多亏火凤机警，亦真才不至于死在同道手中。
这次吵架也自然不例外。
众修士在知道这只凤族后裔抛下亦真后，当即有不少出馊主意的，只说不如催动血契，等那火凤万针锥心、生不如死的时候，便会明白到底谁是主，谁是宠。
与亦真交情不浅的御兽宗吴元道士也来劝他，只说主宠相处便如同道侣，两块石头硬碰硬，谁都讨不得，不如先退一步，以柔克刚。
“何必这般倔脾气？你可知上古凤族，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鹏鸟虽只有凤族一半血脉，却也绝不会轻易认错！”吴元苦口婆心，“那些领凤族血脉为灵宠的道友，自缔结契约起，到将灵宠退回百兽山，从没有超过三个月的。我看见他们的时候，一个两个的，全被啄得满头包。”
“你若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吴元忽然拍案而起，“便与他解除契约。我百兽山灵宠那般多，随你去挑，还怕碰不上比他更好的吗？道侣都有挖心解契、死生不见的呢。”
吴元兀自滔滔不绝，正着劝完又反着劝，好话赖话说尽，亦真却只是抱着自枕头底下翻出来的凤凰尾羽，双目无神。
“解契……”亦真喃喃。
“我听说你与他定下的是血契？血契好解，你只需……”吴元认真讲着，亦真的心思却全在那“解契”二字上。
如果真能解契，倒是好了呢。
可火凤之所以与自己生气，便是因为亦真不愿以契约束缚他。
火凤涅槃重生后，虽然当着玄云宗众修士的面，认亦真为主，但亦真自知自己无才无德，做不了神鸟后裔的主人，尽管对外谎称与火凤签订契约，实则从未将火凤当作附庸人族的宠物。
火凤也知道亦真心中所想，便拔下自己一根尾羽，只说若日后他不在亦真身边时亦真遇到危险，将这根尾羽烧成灰，他便能及时赶过来解救亦真。
鹏鸟继承凤族真血，有三根尾羽与心血相连，亦真接下这根火羽，便相当于随身携带着火凤三分魂魄，因此拿得心惊胆战，几乎一个时辰便换一个地方去藏，却又总觉得放在哪里都觉得不安全，竟一连半个月寝食难安。在又一次藏好尾羽后，亦真竟站着睡着了，不到半柱香时间却又惊醒，习惯性地去翻那尾羽，亦真却猛然发现，那根屁股毛竟不见了！
亦真翻箱倒柜找了半日，始终不见羽毛，火凤修炼归来，见亦真神色慌张，一问才知道自己给的信物竟被他弄丢了，那时又恰逢火凤被孟极诓骗，拿着阴阳和合经找亦真双修，被亦真躲着不见数日，只以为亦真不愿意与他有任何牵扯，饶是亦真百般解释，火凤仍旧一怒之下，才说出如此决绝之话。
火风离开后，亦真足足找了三日，这才猛然想起，自己半梦半醒间突发奇想，对那尾羽施了道“隐匿诀”，将它藏在了枕头下面。想起此事后，亦真掐起解阵符，再向那枕头底一摸，那根尾巴果然好端端地躺在枕头底下！
指尖轻轻拂过那泛金的火红尾羽，回想起找到这根尾羽时自己的心情，亦真总算明白犯人口中的“哭笑不得”究竟是什么模样。
吴元仍在劝他，所说之话无非是人贵妖贱，两条腿的凤凰不好找，四条腿的灵兽多的是等等。亦真表面应着，却是左耳进右耳出。
三界修士全将灵宠当做附庸，亦真却总觉得这全是屁话，大家都是女娲娘娘甩出来的泥点子，何必分出三六九等？就算要分，总该找个中立势力，比如那从未露面的仙人，凭什么听人族的话？然而他那时不过是个筑基小道，人微言轻，既然做不到改变旁人，便只有守住本心，火凤愿意留就留，不愿留便走。
自那之后，一人一鸟果真有数十年不曾往来。火凤虽然早从闻卿口中听见此事缘由，却仍旧赌气。两人就算在三界会事中碰上，也是一个撇左脸，一个撇右脸，谁也不理谁。谁都以为这一人一妖互拆台阶，恐怕真成了死生不复见的仇敌，却不想玄云宗另一对主宠又掀风波——闻卿被困血冥山，妖王孟极血洗太阴宗，一爪了撕碎正道魔族之间薄弱的平衡。
正魔大战中，亦真原本负责战场后援，模糊算到凤鸣山与火凤有因果，才拿着那根尾羽追到丹穴山凤凰巢，求火凤下山帮忙。火凤冷脸夺回尾羽，掐着亦真的脸逼他与自己定下血契后，将那枚尾羽烫在胸口处，这才驮着亦真西飞凤鸣山，出手救援。
奔赴战场的途中，亦真还搂着火凤的脖子，向他发誓以后再也不随意骂鸟。可在凤鸣山战场，看着火凤自爆精血后化作的魂魄金光，亦真还是没忍住骂了一句——
“笨鸟。”
亦真深深吸气，看着被五花大绑的火凤，又骂了一遍。
五百年，他从不敢设想倘若当初自己不曾拿着鹏鸟尾羽上丹穴山，火凤的命运究竟该是什么样子。
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虽然在这个时点，两人吵过嘴、互相撂下狠话，火凤刚刚回到丹穴山老巢，却比正魔大战要早了几十年。
一切，都还来得及。
“火凤……”
亦真哭得指尖发麻，却是终于哭够了，拽起火凤的衣襟，把眼泪鼻涕胡乱抹在上面，盘腿坐在火凤面前，抬头认真道，“我错啦。”
被绑住手脚、嘴里又塞着布团的火凤：“……”
亦真却仿佛全然看不见火凤的窘态，擦干眼泪，双手放在膝头，将这五百年来憋在肚子里的话一股脑全说了出来，火凤原本皱着眉，抬着下巴，一副不愿搭理人的模样，听到后来则越来越静，垂下头，以额头蹭了蹭亦真的脑袋。
“我知道你们有那什么雏鸟情节。”亦真道，“其实我也并不排斥男子相欢，毕竟师兄和孟极，白珠和小伏便是嘛……”
火凤视线扫向蹲在一旁的白珠，后者正兴致盎然地戳着伏临照的脸蛋。
“我也是喜欢你的。与你吵架之后，我觉得难受。”亦真点着自己的心口，“这里会空落落的，也会疼，像堵了一团石头。可我……我也喜欢两位师兄，喜欢师尊喜欢无恕师叔喜欢白先生喜欢小伏……我不知道，你要的和我能给的到底有什么不同。”
说到这里，亦真缓缓抬头。
“火凤，我只怕……辜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