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之后，八万大山平台之上，上百具魔族尸体横七竖八躺在地上，黑血蜿蜒，织成细密的蛛网。
腥臭扑鼻，众人以袖掩面，面色苍白。
“这些……全是潜伏各宗的魔族奸细？”良久之后，妙云最先回过神来，看向闻卿。
子午含光双剑早已入鞘，闻卿立于山巅，神色从容，仿佛方才那足可分天裂地的剑影从未出现过。
“闻师兄如何知道他是、他们是魔人……”有一身穿玄云宗道服的年轻修士单膝跪地，怀抱一具早已流尽血液的尸体。修士抬头，尽管容貌年轻许多，却依旧能够看出，此人正是曾在仙市集英阁有过一面之缘的元诚道士。
元诚眼眶发红，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而那被他抱在怀中的，也是一位容貌英俊的男修，两人腰间分挂一枚玉玦，观其样式，正是一对。再看远处，也有不少年轻修士，单膝跪在尸体旁，神情悲戚。
想不到魔人竟然以此等龌龊手段渗透到正道各宗……
闻卿右掌一摊，自那尸体中抓出一缕仍未逸散的魂魄，元诚下意识护住怀中尸体，闻卿两指捏住魂魄，转头看向亦真。后者会意，掐起一丝清气，只听“嗤”的一声，魂魄发出刺耳惊叫，转瞬化为一缕黑烟。
元诚脸色愈发惨白——道家三清气能灼烧天地一切污物秽物，但若是寻常人修的魂魄，绝不会受半点伤害。
“堕魔之人外表看上去虽然与我们一般无二，但除非比我道行更高，总有魔气泄露。师弟，此人接近你时便别有目的，趁还未泥足深陷，回头不难。”闻卿温声宽慰。
“魔……”元诚苦笑，“若他所作所为全是骗我，我倒真的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没人说得清“魔”到底从何而来，但三界第一个被称之为“魔”的，却是被凶兽穷奇所操纵的龙修真人。穷奇与龙修真人被清微子斩杀后，几乎同一时间，上千人族修士陷入癫狂，见人便杀。各宗倾尽全力，也没能将这些修士引回正道，然而多年同门情谊，却又不忍将其斩杀，只是将他们驱逐至八万大山封印，却没想到因此留下祸端。
此后数千年，被魔气侵袭、走火入魔者不胜凡数。这些堕魔的修士，虽然外表没有变化，可一旦被魔气腐蚀，五脏六腑乃至灵力运行方式都会发生变化，再不能称为“人”。
“闻师兄难道不怕……杀错人？”元诚问。
“师兄不会错。”齐行之与亦真一直在旁默不作声，此刻终于觑得插话的机会。看见众修士的目光因他发声而齐刷刷转了过来，亦真半点不怵，又道，“诸位道友觉得我的占卜术如何？”
其时的亦真，虽然仅有金丹境界，但其卜算之能早已闻名三界，两只手，十根手指，甚至不需龟甲，便能在一炷香内算出十年天机，是长明真人亲口承认的“占卜绝伦”。
“精妙无比。”元诚道。
“那你信不信我说的话？”亦真追问。
元诚迟疑。长明真人座下亲传的这三位弟子，大师兄性情洒脱风流，为人宽和，二师兄虽然修为不济，却也是个持重牢靠之人，只有这亦真小师兄，性格跳脱，可若说他处事不靠谱，这小师兄又每每在绝境里奇思妙想救……
“自然是信的。”元诚道。
亦真展颜一笑：“信就好啦。师兄的占卜术远高于我。”
这一句话，不只是元诚听后沉默，便连在场众修士都不由得一愣，然而，还不等众人反应，亦真又接道，“背着师尊说句大不敬的话，师兄的占卜，比师尊都要好呢。”
“……”元诚低头，片刻后，单手盖在怀中尸体大睁的双眼上，重新放回地面，缓缓站起，绕过众修士，走到闻卿面前。“闻师兄，我听你的。无论两日后地动是否会发生，但天象已然有异，防患于未然，总比亡羊补牢能挽救更多生灵。”
“只是……我有一事不解。”元诚忽然压低声音，身子前倾，略带迟疑地问道。
“何事？”
“师兄为何不穿宗内道袍？若叫掌教真人看见了，只怕会生气。”元诚道，“还有师兄的灵宠，这身打扮也太过惹眼，若叫我师尊瞅见，也定要……”
元诚话音未落，天空东西两侧响起一长一短两声清脆剑鸣，不过眨眼，已经由远及近迅疾奔来。霎时间，东方五彩蔽日，西方赤霞漫天，竟如旭日晚霞同时出现，瑰丽动人。
众人呼吸同时一窒。
“……掌教真人和师尊来了。”元诚立刻将双手垂下，乖顺低头。
“师弟，我杀了一万两千魔人，你战果如何？”人未至，一道苍劲声音却如雷霆滚滚，响在耳边，道人一身群青道袍，拂尘轻抖，眨眼间已经落在闻卿面前。
闻卿与孟极对视一眼，后者立刻将自己大敞的衣襟左右紧了紧，将袒露的胸膛勉强遮上。闻卿与齐行之依弟子礼向长明真人稽首，亦真则跑了上去，搀起长明真人手臂，连声喊着“师尊”。五百年前的长明真人，犹是一副中年男子模样，只略有零星数根白发，负手而立，威严赫赫，但在看见座下三名弟子时，眼中又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真儿，拉拉扯扯，成何体统。”长明真人喝道。
亦真嘿嘿笑着，却不松手。
“略胜师兄一筹，一万三千魔人！”片刻后，另一道冷冽如金铁的声音自西而来。
无恕子。
听见此声，闻卿下意识将手搭在子午剑柄上，身体微微绷紧，抬头看向那越发接近的赤霞剑气。
纵然无恕子是与他们一同自本界穿越而来的“自己人”，早已不是掌管玄云宗肃律的长老，这却是闻卿被污为魔头、魂飞魄散于不周天台后的首次见面，谁也拿不准无恕子真正见到他时，究竟会作何反应。
孟极也上前一步，将闻卿挡在身后，两人齐齐抬头，看向西方那越发夺目的赤霞剑芒。
咔——
一声雷厉劈下，无恕子脚踩赏善罚恶剑，长袖一抖，咚咚咚无数人头自天空滚落，各个怒目圆睁，断颈处黑血涓涓冒出，形容可怖！
饶是修士见惯了生死搏杀，却从未见过这种天降人头的场面，登时齐刷刷后退，让出山顶之上的大片空地。
“方才回来路上，看见数百道友御剑匆匆离开，又见千道剑光紧追其后，我本以为是正魔仇杀，却不想是卿儿的子午剑。”半空之中，无恕子长须随风飘拂，看不出喜怒。
闻卿抬头。
幽深双眸撞上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便连空气都变得滞涩。
“卿儿，杀得好。”无恕子挥袖，赏善罚恶剑悠悠落地，无恕子一身群青道袍，早被魔血染得黑红一片，站稳之后，无恕子大步向几人走来，深深看了闻、孟二人一眼，转而看向躲在众人身后的亦真。
——亦真正低着头研究自己鞋面上的纹路。
“掌教师兄。”无恕子转头，“来时路上我看过，魔族这数百年间埋下的暗桩，全被卿儿斩杀，无一例外。”
长明真人点头，颇为赞许地看向闻卿：“卿儿，关于你推算出南疆地动一事，为师近日几番演算，也隐隐看出不详。现今三界精英齐聚八万大山，只为此次避免天灾祸及百姓。你可有谋划？”
“师尊。”闻卿微一颔首，“地底不知潜伏着多少妖兽，保险起见，徒儿以为在八万大山布下伏龙阵最好。”
伏龙降魔阵，数千年前由清微真人所创，能够困住渡劫巅峰蛟龙的接近仙级的阵法，九种变化，八十一中变阵，是当之无愧的三界第一杀阵！
而眼下三界精英修士齐聚，以伏龙对那即将破封印而出的凶兽魂魄，的确是最稳妥的选择。
然而……
“杀鸡焉用牛刀？”长明打断，“不如由你与妙云带队，先去八万大山……”
“地底凶兽绝非寻常修士能够抵挡，伏龙阵必不可少。”
“凶兽。”长明真人神色一冷，“卿儿，你与为师说实话，归墟的秘密，究竟是谁告诉你的？”
闻卿心一沉，正琢磨着说辞糊弄过去，却听一声极为熟悉的“哎哟”从山脚遥遥传来。
——“好多的水哟！小伏快来，我教你游泳！”
那声音朗润饱满，却又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惫懒，不是海妖王，还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