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何时知道我是……”
白珠原本席地而坐，此刻手脚并用，连连向后爬去，枕在他膝头打瞌睡的雪豹少年脑袋“咚”一声磕在地面，正要跳起来，闻卿又一弹指，青黑色鬼气闪过，少年直接晕了过去。
“巫先生、海妖王，本座也是今日才想明白。”闻卿缓缓开口，“巫先生说辞与亦真说辞前后矛盾，必有一人在说谎。但亦真是本座师弟，无需骗本座，就只能怀疑巫先生了。”
孟极这时也终于反应过来：“集英阁见到那蜃妖，我便觉得熟悉。竟是一个人。”
“海妖王，你我三人同在这时空裂隙，当务之急乃是从这里出去，何必对自己身份遮遮掩掩？”闻卿问道。
闻卿、孟极同时看向白珠，白珠长叹一声，又坐了回去，把雪豹少年拎回到自己膝上，让他好好躺着：“你说是，便是吧。说实在的，我实在不想与你们相认。”
闻卿：“为何？”
“山君可曾想过，若其他小界与主世界的发展毫无干系，清微真人又为何将归墟封禁？”白珠声音沉沉，“在我传承的记忆中，也曾有前任海妖王不小心掉进过归墟裂隙，机缘巧合之下来到了其他小界，但从没有一个世界，像这里一样与我们的世界这般相似，简直就像我们的复刻。实不相瞒，在海妖一族的传说中，一直流传着一则天地终将归寂、世界终将重启的预言。”
孟极皱眉：“怎么越说越玄？”
白珠瞥了他一眼，并不搭理，认真看着闻卿，像是在等他答复。偌大山洞里，一时间竟连呼吸声都显得格外嘈杂。
“若主世界的确定是人为的，那么那道高于我们的意识随时可以更该自己的意志，将其他的世界指为新的‘主世界’。”闻卿开口，“如果你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么现在我们来到的世界，极有可能——是主世界的备选。”
白珠深吸一口气，唇角紧绷，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
“若这里的一切，到刚才为止都按照我们的世界进行，而我们的到来使得事件的发展完全脱离原先的轨迹……”闻卿又道。
“或许会出现更优的选择。”白珠看向闻卿，“或许这个世界的你最终不会死，或许不周山不会崩塌，那么未来的三界浩劫，或许也不会发生。”
闻卿：“牵一发而动全身。”
白珠点头。
闻卿：“关于三界浩劫，海妖王知道多少？”
“活的时间长的老妖怪，对于危机的嗅觉总是敏锐的。”白珠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我只是隐约察觉，三界从来没有像最近五百年这样消停。但往往越是安静，越代表有更大的危机在潜伏。”
“想太多作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孟极听得不耐，“退一万步，咱们现在已经被卷到了这个世界，便比原世界曾经的我们掌握了先机，还怕什么？”
“哎哟！”白珠拖长声音，眼睛微眯，又立刻变成了巫先生说书时那副老气模样，“却说那正道弟子与他妖修道侣于浮玉角救了雪豹少年与蜃妖，只以为此后天下太平，可二人却不知，再有一月，便是百年难遇的大地震，南疆八万大山忽现裂隙，异界妖兽奔涌而出，此后妙云道姑舍己救世，御兽宗实力大减，正道四宗实力巨变，正式拉开正魔大战的序幕！”
白珠声音激昂，说得唾液横飞，若是此刻手中再握着惊堂木，只怕真能一拍惊得鸡飞狗跳。
然而，白珠面对的毕竟不是那些只为了听热闹的茶客，话音落处，无人喝彩，气氛反而越发焦灼。
一时无言，唯有眼前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响，孟极随手丢了根木柴进去：“距离阿卿被……还有几年？”
白珠捻着鬓角，摇头：“我也忘了确切时间。十几年，几十年？”
“三年。”一道清脆声音，冷冷插.入三人对话。
“小伏？”白珠大惊，“你何时醒来的，怎不说话？”
雪豹少年自地上爬起，先是扫过闻卿的脸，又定定看向孟极：“从听见闻仙师唤他‘阿极’开始。”
说罢，不顾白珠略显张惶的目光，雪豹少年走到孟极与闻卿面前，单膝跪地，右手手掌按在胸前，看向孟极：“我族族巫曾有预言，当我族陷入危难，我向阳帝山求救，会有天降仙人救我于水火。那仙人一身红衣，风姿卓绝，而与那仙人形影不离的，则会是当今妖族之王：孟极。”
少年眼神灼灼，就算在这莹莹火光映照下，依旧不减光芒。
“族巫同样在莹雪中看到，那位仙人将在与我相识的三年后被一道天雷收去魂魄……”
逼仄山洞中，火光明灭，被白雪覆盖的岩壁上，四道影子奇异地交缠在一起。坐着的三道，或洒脱自然，或狂放不羁，或局促不安，至于那条纤长跪立的影子，则腰背笔直，分毫不显卑微。
“小伏……你既然认出了他们，就不要打扰那夫夫二人甜蜜啦。”白珠紧张地看着孟极，只怕这只易怒的雪豹一言不合真把少年拍死，这可是未来的雪豹王啊……
“是我有眼无珠。”少年垂头，“我言语无状，王若要责罚，我绝无半句怨言。但受人所托，忠人之事，小白千叮万嘱，只让我收服妖兽，切不可多做其他，若王因此事降罪于我，我不服。”
“哎！”白珠无耐，想要将少年扯回来，岂料那雪豹一族的倔脾气似乎刻在了骨头里，不论小的还是大的，就算撞得满头是包，也绝不轻易转圜。
孟极膝头放着一捆柴，正一根一根撅成两半，有一搭没一搭地添柴，雪豹少年跪在他面前，他也不理。直到闻卿以手肘捅了一下他，孟极扬手将所有枯枝扔到火堆，那火扑——地蹿到山洞顶端。
孟极：“唔，困了，睡觉？”
闻卿两指敲在孟极脑门上：“你的子民，扔着不管？”
孟极捂着额头，咕噜一声用尾巴卷起闻卿的腰，朝少年扬着下巴：“你，喜欢阿卿？”
闻卿：“……”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连闻卿也不知道这豹到底脑子里在想什么，但那少年却立刻反应过来，连声否认：“我只是觉得闻仙师像极了预言里的仙人，他……他……”
“那你喜欢白猪？”孟极又问。
少年忽然哑了，蜜黑的脸涨得通红，既不否认，也不大方承认。
“不抢我阿卿，万事好说。”孟极大手一挥，食指点在少年额头，将他弹回白珠怀里，“雪豹一族，一言不合打架的多了去。你这崽子年纪不大，敢挑战成年雪豹，勇气可嘉，不罚你。只是一点，大人说话，幼崽别插嘴，睡你的去。”
雪豹少年跌坐在白珠怀中，几乎惊得要原地绷起，白珠“哎”了一声，两臂一圈，又把他按了下来。
“老实坐着听我们说话，还是想睡觉？”白珠问他。
雪豹一族生在高原，日晒雨淋，化人之后天生肤色偏黑，但纵是如此，依旧能看见少年脸颊上那两团酡红。初见时那张牙舞爪的小豹子不见了，反而变得腼腆起来，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睡吧。”白珠“哎哟”笑着，一手盖在少年眼睛上，身体后仰，抵在身后山壁上，看向孟极，“其实讨论这许多，也的确向依旧还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也乏了，陪小伏睡觉。嗳，你们若想亲昵，记得掐个遮影阵。”
说罢，白珠摸了摸自己的头顶，蜃妖五色光芒亮起，那烧得正旺的火堆便簌的一声灭了。头顶的天隙又被挡住，一时间，山洞竟彻底陷入黑暗，只有一大一小两双冒着莹莹绿光的豹眼。
小的豹眼似乎颇为好奇，一直瞪着瞧向对面，大的豹眼发现后，缓缓眯起，呈半圆形。
“还不闭眼？”孟极怒道。
小豹眼眨了眨，猛地熄灭。
闻卿看得好笑，直到听见雪豹少年那刻意压低的呼吸声，知道有他二人在身旁，少年必定不自在，随手设了个遮影息音阵将四人隔开，也学那白珠的动作，身体向后一仰，靠在冰凉的山石上，长腿伸出，以鞋尖轻轻逗弄着孟极不安甩动的尾巴。
他的鞋尖向左晃，那尾巴尖便向左卷，鞋尖向右摆，尾巴尖也向右勾去，像只反应敏捷的毛虫。
闻卿索性一手捉住，揣在怀中。
深深吸气——
鼻尖有木炭熄灭后的枯灼烟味，但更多的，则是孟极身上那沁凉的，却又挑动心绪的冰雪气息。
此前曾设想过无数次，若有朝一日，孟极终于知道自己便是那只“死的不能再死”的大妖，到底会如何反应——是在知道终于能再续前缘后的欣喜若狂，还是怒斥闻卿隐瞒真相，逼他结契，还清前世情债？然而不论闻卿如何猜测，却从来没有想到孟极竟会如此泰然地接受。
闻卿有一搭没一搭地以食指揉捏着孟极尾巴尖，心中忽然好奇，这只豹子，到底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