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卿话音方落,已经跳上窗沿的亦真当即一抖,回过头来,可怜巴巴地瞧着他:“山君,我是为了你好……”
闻卿抿唇。
孟极固执倒还说得过去,毕竟一只还未成熟的豹崽,又能对他苛责什么?可闻卿却没想到,这修炼了近六百年的元婴道士今天不知怎的,竟也不撞南墙不回头。心知今日这死结若是不解开,这两人日后定还要再打。
然而……
闻卿看向孟极。
几人来到客栈时,已近黄昏,此刻一番折腾,日头斜挂于远处山峦,西天一片橙黄,这豹仍旧撑着窗子,那夕阳便洒在了他的脸颊上,将那蜜色皮肤渡上一层暖意。孟极剑眉紧拧,显然仍在气头,但察觉到自己的视线后,那双苍青的豹眼缓缓移过来,又满是柔和。
闻卿心头一颤。
在知道这豹前世因自己而死后,闻卿早就打定主意,只要孟极记忆一日不恢复,他便一日不打算澄清他二人前世道侣之实。毕竟一世怨怼,总比两世纠葛易解得多。
可是,这豹在知道自己将他当“替身”后,竟没有丝毫怒气。难道前世的记忆已经……
不对。闻卿立刻否定,蠢豹之前把恢复的记忆全当梦境,现在又被亦真叫做“替身”,怎会转过头来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孟极”?
“本座与孟极定了连心契。”被孟极看得耳根发烫,闻卿错开目光,继续道,“你若真是为了‘本座好’,便该保护他。”
“什、什么?”亦真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
“连心契。”闻卿一字一顿道。
亦真双手十指不住掐算,片刻后似乎算出什么,猛然停住,又摇摇头,再次掐算,如此三次,已经双眼赤红,齐行之想要上前劝阻,亦真却又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般,两手揪着齐行之衣襟:“齐师兄,我算不准,你帮我,你帮我看看……”
齐行之眉头簇起,盯着亦真,似乎终于拧不过自己这一根筋的师弟,指尖亮起一道赤金色光芒,分别缠绕在闻卿与孟极手腕。
亦真两眼愣愣看着那两股彼此交缠的灵气光芒。
“怎会……”“咚”一声,托在手心的星盘砸在地上,亦真踉跄着后退,双肩垮塌,又笑又哭,“怎会这样……”
亦真这副模样,无端让闻卿想起了疏勒六州别具一格的迎新岁。
每到年末,当地牧民为了庆贺一年平安,家家户户的帐篷顶上都会挂起一张牛皮或是羊皮,朔风一起,将那牛羊皮吹得鼓胀起来,迎风飘扬,远远望去,只见天边成群的牛羊撒蹄奔跑,好不热闹。
每到这时候,总会有些贪玩的幼童,趁着夜色爬到自家帐篷顶,在那皮子上戳个洞。原本飞得欢快的牛羊皮,就会“滋——”的一声泄了气,垂头丧气地瘪下去。
亦真现下便是这样。
泄了气的牛皮似的瘫坐在地上,眉头和眼角都耷拉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左右不住骨碌,似是想说什么话,但胸膛几番起伏,却终究还是没吐出半个字。
闻卿只当这便宜师弟终于因为连心契而打消了要将孟极捉到玄云宗的心思,稍稍放下心来,看向孟极:“还打?”
孟极一怔,摇头。
闻卿这才松一口气,抬手抹去额角冷汗,踹开地面被他几人几乎拆成碎片的桌椅,深一脚浅一脚地东厢房走去。
——孟极先前为自己渡来的妖力,早在方才一番打斗中耗尽,此刻就算孟极和亦真真的出去再打,他也没力气再去劝架。好在这一人一妖脾气虽差,多少也肯听自己的话。
余下四人听着屏风后那铺展床被以及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音,知道闻卿尚在气头上,一时间面面相觑,竟都一动不动——一者,谁也不敢主动去触一个渡劫修士的霉头,再者,谁也舍不得去惹闻卿生气。
半晌,那屏风后传来闻卿清冷的声音:“蠢豹,过来休息。”
孟极双眼一亮。
亦真眼瞧着这妖修从人形熟练化为巴掌大的雪豹幼崽,啾啾鸟叫着,火烧着屁股一样蹿了进去,暗骂了一句“无耻”,慢慢矮下身去,将星盘捡起抱在怀里,一摇一晃地钻进西厢房。
至于齐行之,则随意在厅中找了把缺腿的木椅,盘膝打坐。
这下,便只剩霍峰一人,被晾在这满目狼藉的客堂里了。
曾让大淼军队闻风丧胆的鬼面将军,此刻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全是方才劝架时,被四人招呼在身上的伤。齐行之虽然为他疗伤,但人和活尸终究不同,余下的青淤只能靠他自行吸收。
不过好在现下已是深夜,他只需要好好休息一番,体内尸气会在沉睡时自动修复躯体,最多三夜,他便能全部恢复。
想到这里,他认命地摇了摇头,也准备休息。可是……
“不对啊!”
客堂之中,霍峰忽然大喊一声,先是瞧了瞧左面那绣着牡丹的屏风,又扭头瞥一眼右侧青鹤排云的屏风。
霍峰抬起两只手,认真地掰着自己的手指:一间套房,两个厢房,两张床……
五个人?
左厢房那对道侣正拌嘴,右厢房歇着与他心血相连的“主人”,客房正中,唯一一块完好的地方,则被正道第一人齐行之占着。
霍峰看着满地瓷碟、木椅碎片。
……他睡哪?
.
孟极以雪豹形态钻进东厢房后,正瞧见闻卿对着那一床鸳鸯锦被发愣。
“过来铺床。”闻卿头也不回,随口吩咐道。
雪豹嗷嗷叫了几声,颇为委屈,可这次闻卿却不理睬他这一套。等了半晌,只觉闻卿周身气压愈发低了,孟极只好再次变成人形,走上前去:“阿卿?”
闻卿不理,捏着被角的手却松开了。
孟极老实地站在床边,攥好被角,手腕一震,轻巧抖开双人被,那戏水的鸳鸯锦被在半空中铺展开来,悠悠下落,最终平整落回榻上。
“阿卿,在想什么?”孟极转身坐在床沿,伸手拽着闻卿手腕,将这轻飘飘冰凉凉的鬼也拽到床边,“夜深了,天冷,我化原形给你取暖?你想要大的,还是小的?”
说着,孟极伸出双手,左手化成成年雪豹大小的巴掌,右掌则露出幼年雪豹大小的粉色肉垫,一左一右地轻轻勾着闻卿衣袖。
闻卿眉头轻抬。
孟极身后长尾一卷,又勾住闻卿的腰,将他圈到自己两腿之间,仰头看他:“嗯?”
秋天日头愈短,几乎顷刻间,整座客房便被黑暗笼住。一道屏风架住外界的光,幽深夜色里,只有孟极一双眼睛无声烧着,像一团鬼火。
“亦真说……”闻卿幽幽开口。
腰间的尾巴一紧。
闻卿却仿佛无知无觉,继续说道:“他说你是替身。你想问本座什么?”
墨黑的眸子盯着他,比千年寒潭更叫人心悸,孟极却忽然笑道:“怎么又自称起了‘本座’?”
闻卿不答,只是看着他。
“好吧。”孟极败下战来,却依旧直视闻卿,“有什么可问?若是假的,自然不必生气。若是真的,那什么劳什子大妖既死,我却活着,我若因此而怪你,那岂不是自认为不如一个死人?”
“那你方才……”
“小道士看不起人,早想打他。”
“嗯。”
见闻卿依旧神色冷淡,孟极握起闻卿的手,放软了声音,可怜巴巴地磨道:“才给你传的妖力,你全给用没了。你又生我气,我现在无心打坐,下半夜,你我只怕都要不好过。”
孟极说这话,本想叫闻卿心疼。前几日刚出疏勒,几人赶路太急,闻卿伤处发作,竟直接昏迷过去。半梦半醒间,或许是身体的本能保护,闻卿竟下意识通过连心契抽取孟极的妖力。孟极初时本想硬扛,岂料闻卿恍惚中毫无节制,直将他吸得体内空空荡荡仍不停下。若非齐行之发现不对,孟极只怕要就此被吸成豹子干。此后每到夜半,为防止闻卿剑伤发作,孟极便会提前为他传输妖力,虽不知是何原理,但只要有他的妖力在丹田烘着,闻卿便能睡得安稳。
然而,这话既出,闻卿却像被刺着要害般猛地抬起头,一把按着孟极的肩头,将他推上木床:“教过你逍遥心诀,按着那个练……”
孟极骨碌一下,没骨头似的倒在榻上,可他的手还攥着闻卿的腕,没防备下,闻卿竟被孟极扯得倾倒下去,另一只手慌忙一抓,正巧抓在了钩着床幔的绸带上。
薄纱无声落下,一半披在闻卿肩头,一半挡去室外烛光。昏黄的光影透过纱,在闻卿脸颊染上一片暖意。
孟极眸子里的两粒火苗倏然亮起:“阿卿……”
闻卿单手支在孟极身旁,垂头看他。
这豹暴露在外的脖颈,喉结上下不安分地滚动着,颈侧的血管没出息地乱跳,闻卿将指尖搭在上面,炽热的皮肤被激得起了一层疙瘩。
“想要?”闻卿眉尾一挑,看向这豹屈起的腿。
“早就想。”孟极的视线盯着闻卿的唇,抬手搭在闻卿后颈,腰间一用力,将两人调了个位置。
孟极低头,鼻尖蹭着闻卿,只等这山鬼苍白的脸颊也被他的呼吸烫的透出酡红,手掌慢慢摸索到闻卿腰间,扯开革带,便向里探去。
闻卿也不挣扎,双臂搭在孟极肩头,本想看这连阳火都不知道如何泄的蠢豹还能将他如何时,这小妖竟无师自通地寻到了他的后腰。
……都是从何处学的?
只这一晃神的工夫,后腰那只不老实的爪子竟在他软肉上不轻不重捏了一把。
闻卿像被烫着般狠颤一下。
谁想,他这番自然反应,瞧在孟极眼里便成了鼓舞,那豹眸色愈深,带着薄茧的指腹揉搓面团一样,一寸寸捻着他从未被人触及的皮肤。
闻卿呼吸渐重,双眸微眯,扯着孟极衣襟将人拽至面前,那豹带着倒刺的舌蹭着他的下巴,细碎的疼浸到骨缝里,他的喉咙终于溢出一声低叹。
“阿卿,好凉……”
孟极埋在他颈间细嗅,含含糊糊地用嗓音磨他,闻卿已经听不清豹这在说些什么,只觉得颈间的牡丹愈烫,他整个人像是被火包围的寒冰,不甘不愿地,化成一滩水。
然而,就在腰间那双手再向下探去之时,外间乍然响起一声翁声翁气的大喊,两人俱是一惊,孟极眸子紧缩,瞧向那扇将他们严严实实遮挡住的屏风。
闻卿双臂支在床上,也侧耳听去,原来是那鬼面将军左想不对劲,右想觉得委屈,最后大手一甩,竟然钻进了亦真的被窝。
可没想到亦真睡觉竟然不闭眼,一个翻身,把那能止婴儿夜啼的鬼面将军都给吓得喊声都变了调。
作者有话说:
只有霍峰受伤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