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穿越重生>风流刻>第139章 阳谋 5

  片刻后——

  “都什么时候,还在胡闹!”亦真跳了出来,指着太岁的鼻子数落,“快将破阵方法说出来,有师兄和我,不可能破不得此阵。”

  “你们先前都已经得出困阵不可破的结论。”太岁嘿嘿笑着,“怎么现在却以为,我能祝你们破阵?”

  说完,太岁不与亦真胡搅蛮缠,转而看向伏季:“小妖,你对于阵法的理解不错,只是你看错了一点。”

  “何处?”

  “这阵法之中的灵气之所以会流动,乃是为了确保在闻卿进入此阵之前,鹏鸟不会因肉身腐烂而提前死亡。”太岁道,“实际此阵想要困住的,是我。”

  此话一出,伏季眉头不禁一跳:“你……”

  “我老家伙活了三千年,能说得上话的挚友全都被我熬死了,再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太岁道,“再者,我一睡几百年,死于我而言,和睡觉没什么两样。只是有一点……”

  说到此处,太岁以头部在子午剑刃上轻轻一擦,还未用力,一块拇指大小的皮便掉了下来,太岁“嗯”了一声,似乎对于这能斩金截玉的剑极为满意:“想要杀掉太岁,并不容易。闻卿,你杀我的时候,先将我横着剖开,再竖着劈,一分为四半之后,就能看见我身体里的一枚核,将它碾碎,我就能死得干脆。”

  闻卿握着子午剑柄的手指缓缓收紧,剑身轻颤,搭在太岁头顶。

  “等我死后,正好你们一人一块,将我分了。至于那凡人,用我的这块头皮便足够了。”太岁道,“生死人肉白骨的事我做不得,但是濒死的时候嚼上一口,还是能将你们从鬼门关里拽出来的。”

  太岁交代着自己的后事,却仿佛吩咐众人将村口的猪洗干净杀了般神色如常,亦真原本垂头听着,忽然扑到地上,将太岁抱在怀里,呜呜抽噎,眼泪断线珠子般噼啪落着。

  “吾主,生死有天定。”霍峰单手按在亦真肩头。

  本是一句宽慰人时常用的话,亦真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猛地甩掉霍峰的手:“什么‘天定’,我学了占卜六百年,我怎么不知道谁的寿数有定?天道乌漆一片,像块墨团似的,一抓满手黑,胆子大的、道行深的,稍微算出个什么东西,却都各个讳莫如深,只怕一句话说漏天机,一道雷将自己劈死。‘天’,谁又知道天是什么!”

  亦真两指并起,扬臂指天:“我学道术,一不算自己寿数,二不算后路,只求为自己在意的人趋吉避凶,结果却是如何?我算出凤鸣山有难,火凤死了;我算出师兄大劫,师兄死了;我算出寿庄有因果,结果连这个活了三千年的老家伙,也要赴死……”

  长长一段话说出,亦真竟不曾换气,直说到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间硬生生碾出来的。

  “修行……”亦真呵呵一笑,两手摊开,一丝青金色上清元气跳跃在掌心,火苗般明灭闪烁,“谁能告诉我,修行到底有什么用?教我除魔卫道的师兄被众人污成了魔,我看见了天机,又谁也护不得!”

  亦真双目泛起血丝,却是一滴泪也掉不出,脚步踉跄着后退,踩到地上死尸断肢,险些滑倒,霍峰想要出手扶他,又被他一挥手打开。

  霍峰还要再动,闻卿却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六百年修行,元婴心境,本就是修道最难的阶段,近一步大乘渡劫,前途无量,退一步永堕魔道,万劫不复。师兄之死,本就成了亦真挖不掉的心魔,下山之后这短短时日又接连受挫,道心必然不稳,此时若是说错一句,只怕这小道士就要走火入魔,修行尽毁了。

  然而,此时此刻便连闻卿,却也不知究竟该说什么。

  “小子。”众人沉默间,太岁缓缓开口,“你可知道御兽宗的道姑妙云?”

  亦真缓缓转过头,一言不发盯着太岁。

  “她便是鸣蛇爱慕半生的女子,只可惜天不假年,死在南疆八万大山的兽潮之中。你可知她在死前,在做什么?”

  “我自然知道妙云师叔……”亦真喃喃,“南疆兽潮……是除去正魔大战,正道修士死伤最惨重的一次。兽潮太过凶猛,正道各宗使出了看家的手段,却仍遭不住异兽反扑。妙云师叔叫我们先撤,她、她陨落前……”

  “她的剑断了,断剑插在狡兽的头上拔不出来,便徒手与其厮杀。”太岁接道。(*)

  亦真点头,声音逐渐哽咽:“我们找到师叔时,她的两只手紧紧攥着狡兽的角,拉都拉不下来……”

  “有人生,便会有人死。你觉得妙云护住你们的生,可曾怨恨过自己的死?”

  “……”亦真缓缓摇头,“我不知。我……不知。”

  “小子,玄云宗中所藏的修炼心法,你想必都翻了个遍,现在告诉我,不管是下品凡经,还是上品心经,开宗第一卷 ,是以什么命名的?”

  “‘道’……”

  “不论是救鸣蛇,还是解兽潮,妙云一生修行,都在贯彻她的道。”太岁悠然道,“你呢,你修行又是为了什么?”

  “我的道……”亦真茫然,目光在闻卿与霍峰身上缓缓扫过,忽然,两滴豆大泪珠自眼眶滑落,“我的道……”

  “我的道……”

  亦真忽然放声大哭,声音嘶哑,然而哭了片刻,他又忽然弯下腰来,不住干呕。师兄死后,一边痛哭一边呕吐已经变成了他的习惯,似乎只有这样让自己感受到疼,才能减轻他对于师兄落难时袖手旁观的罪恶感。

  闻卿缓步上前,然而手还未碰到亦真,小道士便嚎啕一声,像数百年前每每自噩梦惊醒,焦急寻求着师兄的宽慰那般,将头抵在闻卿肩头:“师兄,师兄……”

  “好了,哭出来,便好了。”闻卿抬手,抚摸着亦真后脑。

  “你们一个个都不在,只留下、我一个,我怕,我真的、好怕……”亦真语无伦次地哭诉道。

  肩头已经湿了一片,自己这便宜师弟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然而听他一句句“师兄”喊在耳边,闻卿却并不像之前那般觉得厌烦,半晌,他将手按在亦真后背,轻轻拍了拍:“不怕,师兄在。”

  亦真的哭声一顿:“师兄,你、你认我了?”

  闻卿并未回答他,只是以掌心轻轻覆在亦真后背,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

  “师兄弟相认,多感人的画面呐。”太岁在旁咧嘴嘿嘿笑着,“能帮后辈解开心结,我倒也没白死一次。”

  霍峰默默点头,伏季却是负手而立,满脸不耐,嘲了一句“惺惺作态”,便要上前将他二人拉开。

  “哎哟!”太岁“啪”一声拍在自己那缺了半块头皮的脑袋上,“险些忘了你。小妖,你若想完全掌控这具肉身,还差了最重要一事,且过来,我与你细说……”

  说罢,太岁又蹦向那老槐树的位置,见伏季没跟上来,又停下向他招手,伏季迟疑片刻,凑上前去。

  他先前虽然夸口三个月便能将孟极的意识完全吸收,自己心中却也并无十足把握。丹田处的封印虽然已经松动不少,但对于伏季的制约仍旧很大,方才兽化时,他已隐隐察觉到,孟极竟有冲破压制的势头。伏季现在甚至要分出一半精力来压制孟极反扑的力量,稍有不慎,便又会被那个蠢货夺取肉身。

  “夺取”。

  伏季咬了咬牙,看向闻卿。

  这具身体分明是他伏季的,闻卿也是他先碰见的,可无论是这具肉身还是闻卿,为何都要更加亲近那个蠢货?

  如果这只太岁果真能将蠢货彻底除掉……

  伏季收敛脸上凶光,走到太岁面前,向他客气揖礼:“前辈,方才多有冒犯。”

  “年轻气盛的小子我见得多了,早就学会不生气。”太岁仍旧嘿嘿笑着,“小妖,作为体修,能修炼到这个境界,不仅需要天资,更要日夜苦练,你的神识之强,原本是不会被轻易夺舍的。”

  太岁言辞恳切,伏季仔细盯他半晌,也的确没有发现这老家伙在耍滑头,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点头:“我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但他却比我更有优势。”

  “是不是觉得打不过?打不过就对了,二对一,你怎打得过?”

  “二对一?”

  太岁点头:“你体内有两道意识,一者便是你现在全力压制的这个,很有活力,我暂且将他称作老大。一者则在沉睡,我叫他老二,老二并不会占据你的身体,只是专心封印你的力量。”

  “你知道我体内封印?”

  太岁笑道:“我活了这么久,还有什么看不出?”

  伏季原本对太岁仍抱有几分怀疑,此刻见太岁竟然连这也知道,心头最后一丝疑虑终于也消除。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太岁帮了霍峰,又替亦真解开心结,此刻应该也是想帮自己。

  “如何破解?”伏季忙问。

  太岁那两粒黑豆般大小的眼睛左右一转,亦真仍旧抱着闻卿嚎哭,霍峰在一旁手足无措地劝解,顾南星也垂着头,没人将精力放在他二人身上,这才作势挑了挑眉:“此事不能叫第三人知道,且附耳来。”

  伏季缓缓俯下身体:“前辈……”

  然而,话未说完,只见一道乳白色光芒骤然爆出,太岁原地跃起,狠狠向伏季丹田砸去!

  “混账!”伏季几乎同时知道自己被这太岁暗算,一声暴喝,急忙后退,却终究慢了一步,小腹被太岁结结实实顶了一记,自闻卿经脉内抽取的鬼气登时倒流而出,而那丹田处一直鼓噪的孟极意识,也觑准时机,猛力反扑!

  丹田剧痛,犹如被生生碾碎,伏季眼前倏然黑了下去,身体不受控地向后栽倒,知道自己终究争不过那孟极,伏季冷笑一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五指成爪,向太岁狠狠拍去——

  “啪!”

  “咚!”

  两声同时响起,伏季扑倒在地,一动不动,而那太岁也摔在地上,身体如碎瓜落地,七零八落,一股股汁水爆出,清香阵阵。

  亦真、霍峰同时扭过头。

  太岁尸身落处,原本龟裂干枯的焦黑地面,竟钻出几片嫩芽。不知何处风起,那绿中带黄的芽苗轻颤,冷风中,叶片迎风点头,片刻后,舒展成一片拇指大小的叶片。

  “阵已破。”闻卿看着头顶逐渐显现的靛蓝色天幕,缓缓道。

  冷月西沉,便连星子也退去光辉,鸡啼声隔着一层又一层山头遥遥传来,天边唯有一颗星子高悬于东方。此星说来也怪,分明是同一颗星子,民间俗称太白金星,日落时改称长庚,东方既明时,则又叫——

  启明。

  ——卷二·镜中尘——

  作者有话说:

  (*)狡:出自《山海经·玉山》,“有兽焉,其状如犬而豹文,其角如牛,其名曰狡,其音如吠犬,见则其国大穰。”在原文中系瑞兽,此处只是借用其特征。

  # 雾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