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真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喘。
孟极……
真的是孟极吗？
本该魂飞魄散的孟极……
怎么可能活？
他眼睁睁看着那妖修一手扼住闻卿脖颈，犬齿毫不客气地洞穿闻卿耳垂，黑色的鬼血滴滴落下，将那牡丹纹身也染得一片污浊。
闻卿被那妖修抱在怀中，木偶一般一言不发，只是睁着一双漆黑双目，紧紧盯着亦真，嘴唇轻颤，吐出了两个字。
——“快走。”
亦真一愣。
什么？
师兄说什么？
他的双脚发软，两耳嗡鸣，视线不受控地左右乱颤，一时不知道到底该看师兄，还是那噩梦一般突兀出现在眼前的妖修，然而目光，却瞥到了一抹格格不入的月白身影。
顾……
顾南星！
亦真几乎窒息。几步之外，顾南星一动不动，身体软绵绵地垂在半空身体，有滴滴答答的声音，伴随着刺鼻的腥气飘来，亦真迟钝地挪动着视线，看向那只几乎插进顾南星胸口的手臂。
“道士。”妖修手臂一震，顾南星的身体自他掌中滑落，倒在地上。他略带嫌恶地皱了皱眉，甩掉指尖浓稠的血，又将血迹抹在闻卿脸颊上，猛地抬起眼睛，“没听见你师兄说的，叫你快走？”
不对……
血液仿佛自身体里溜走，大脑、心脏、指尖，全都开始发麻，连呼吸都变得冰冷而断断续续。天地之间，脑海之中，只有那一双不带半分情绪的野蛮兽瞳，变得越发清晰。
不对。
孟极就算疯了堕魔了，也绝不会伤师兄！
身后，傀儡拖行着长剑步步紧逼，面前，不知来历的妖修挟制着师兄，一步步向寿庄结界退去，亦真看着不住向他摇头的师兄，视线又扫过倒在血泊之中的顾南星。
只剩他了。
“离开……”闻卿刚要发声，妖修便将两指抵在他口舌间，暧昧翻搅起来。
“你已自身难保，还要再管其他人？”妖修嗤笑，扣住闻卿的下颌，蛮横地咬在他的唇上。
血，自两人相贴的唇角滑下，蛇一般爬向脖颈，隐没在衣领深处。呼吸、喘息、抗拒，全被抵在喉咙深处。
不对！
亦真怒喝一声，翻掌狠狠拍在丹田，噗地喷出一口血，灵力被催到极点，额头赫然现出一枚太极阴阳鱼印记。
管他是谁，他不能再把师兄弄丢！
傀儡剑锋袭来的瞬间，亦真牙根紧咬，右手五指一抓，将横飞过来的顾南星夹在腋下，双脚在地面一蹬，身体如投石般弹出，狠狠撞向那妖修！
.
扑通——一声，顾南星自怀里飞出，亦真脚步踉跄，终究还是没能稳住身形，扑倒在青石砖的路面上。
他被尘烟呛得剧烈咳嗽几声，身子向侧一歪，仰面倒在地上，猛烈地喘息起来。
四下里一片寂静，除去他和顾南星的呼吸声，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仙师，咳……”
顾南星微弱的声音响起，亦真忙爬了起来，只见那月白长袍胸襟部分，早已被血浸透。亦真两指点在顾南星周身穴位，暂时止住血液流逝，手忙脚乱地掏出止血丹、三清丹，一股脑塞到顾南星口中。
“南星兄！”亦真将顾南星扶起，让他盘坐在地，单掌抵在顾南星后心，灵力一寸寸灌注经脉，勉强护住顾南星心脉，“没伤着要害，等药效发挥。……你不会有事！”
顾南星勉强弯起嘴角，强撑一丝笑意，像是为了让亦真安心一般，右手在亦真膝头轻拍几下：“多谢……仙师。山君，和……”
直到这时，亦真才来得及环顾四周，然而在看清周遭景象后，心中越沉：“我们与师兄失散了。”
月色隐匿在青灰色的雾气之后，只在地面投下几丝晦暗的银光。一片片被火烧得炭黑的房屋残舍，如影子般悄然伫立在更深的夜色中。
无风，无虫鸣，在这一片死寂的封闭空间，便连烧焦的糊味都似乎凝固在鼻间，萦绕不去。
眉眼间闪过一丝失落，却又立刻压下。顾南星身负重伤，又是一介凡人，自己修炼了六百年的元婴修士，平日里对着师兄耍赖也便罢了，若此刻还要叫顾南星宽慰，那便真的白活了。
“但我们现在已经突破到了结界的内部，只要向前走，总归能碰到师兄。”亦真故作轻松道。
“那还……等什么……”说罢，顾南星摇晃着站起身体，然而刚迈出一步，双膝一弯，直挺挺向后仰倒。
亦真忙蹦起来扶他：“你做什么！”
亦真十五六岁的少年脸庞，也是十五六岁少年的身量，手脚细弱，外人瞧去，只觉得他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少年郎。顾南星虽因寒疾在身，不如萧泽健硕，但毕竟常年习武，身材匀称，手长腿长，也比亦真高上一个头。以他这样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毫无防备地压在一个少年身上，只怕要立刻压断了脊梁，然而亦真却只是一抬手，便将他架住了。
“仙师……”顾南星一脸讶异。
“你好歹叫我一声‘仙师’，难不成忘了我是元婴修士？”亦真用衣袖擦去顾南星唇角血迹，又将他按回地上，“我算不出师兄的具体方位，与其这样漫无目的地找，不如老实待在这里，等三清丹发挥药效。你身上不疼了，我们走得更快。”
“最终……还是成为仙师的拖累了。”顾南星苦笑。
“胡说什么，若没有你，我只怕还以为那妖修是……”亦真喃喃，“南星兄，你那时为何突然扑上去？”
顾南星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点了点鼻子，温笑道：“在下既然目不能视物，其他的地方，便比寻常人敏锐了许多。”
虽然不明白蛇妖临死前的那声呼唤到底是何意，但在那声音消失后，顾南星却听见雪豹发出一声沉闷低吼，继而是四爪落地的细微声响，而闻卿一惯绵长舒缓的呼吸有瞬间停顿，接着像是极力忍耐剧痛，变得短促粗重。顾南星不及细想，已然冲上前去，本想以自己习武根基，好歹能与那人周旋几个回合，岂料脚还未落地，一只尖锐的利爪却直接透胸而过。
“你可知他只要再进一寸……”亦真不免后怕。
“我感觉到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道，仿佛在争夺着他的身体。”顾南星道，“一个像是想置我于死地，而另一个，则竭力制止。仙师，你可知道那蛇妖临死前提起的‘郎谷山伏季’，到底是什么？”
亦真摇头，片刻后意识到顾南星看不见，忙道：“我只知道郎谷山，曾是师兄与他的道侣……隐居之地。”
“此事竟又牵连到山神生前之事……”顾南星叹。
闻卿便是亦真口中那神秘莫测的“师兄”一事，是这几日间黑虎不小心说漏了嘴。亦真见瞒不下去，便索性和盘托出。但另亦真称奇的是，萧泽和顾南星并不显惊讶，反而像是早就料到般，感叹了一句“果然如此”。
然而，黑虎这无心之失，反倒叫萧泽与顾南星这局外人想到了另一个可能——那妖人或许与闻卿的前世相识。
“师兄仇家不少。”亦真道，“师兄天纵英才，三界修士羡艳他之余，却也难免嫉恨。他的一举一动，都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所以当他被逐出玄云宗后，想趁机踩他一脚的人，只多不少。”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顾南星道，“但如此，我们或许就可以将怀疑范围，划定在知晓山神与道侣二人于郎谷山定居一事的人之内。”
“……”亦真粗略盘算一下，点头，“如此，还剩下几千人啦。”
顾南星嘴角一僵。
片刻后，两人同时哈哈笑起。
然而只笑了一声，顾南星便又剧烈咳了起来，亦真忙以掌心抵住其后背，再输了几分灵力进去。
半个时辰后，三清丹药力于体内发散开，顾南星身上疼痛减缓，便催着亦真动身。亦真也不多推辞，架着他便沿着寿庄这唯一的一条青石路走。
二人一路北行，两侧民宅愈发破败，久无人住，已有侧倾迹象。地面石板碎裂，缝隙之间有野草挣扎着挤出来，鞋底踏上去，碾出一滩滩绿色的汁水。
天火过处，这丛丛野草竟成了这里唯一的生灵。
直到那石板终于风化得几不可辨，再向前几步，便已是大片黄土壤。
“没路了。”亦真停步，脚掌在那粗粝砂石上轻踩几下，抬起头，“结界的尽头，竟是义园。”
两扇几乎朽烂的木门斜挂在不足一人高的门框上，牌匾的“义园”笔划早就变得灰白，白底黑字，阴惨惨地被门楣勉强支起。
亦真用衣袖捂着鼻子，碰了碰门环上早已落灰的铜锁，咔哒一下，老锈的铜锁自动脱落，掉在地上，发出惊天动地一声脆响。
大门吱呀一声，裂出一条细缝。
有风，自那漆黑的裂隙中钻出来，混杂着缕缕腐臭，蛇似的爬上背脊。
亦真抬起的脚，在义园高约五寸的门槛上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迈了过去。然而脚尖刚刚落地，他便右臂猛地抬起，拦住了跟着想要闯进来的顾南星。
“这里有……有尸气，别进来。”亦真嗓音颤抖道。
话音刚落，仿佛感应到了闯入者，唰唰几声轻响，暗处里升起四簇幽幽磷火，照亮了眼前杂草丛生的荒芜庭院。
亦真的胆子本就不大，师兄在时，他便是躲在师兄身后的拖油瓶，师兄不在了，齐师兄便顶在他的面前。然而在这寿庄结界中，除去他，便只有一个身负重伤的凡人，他就算再害怕，却终究不能躲在顾南星身后。几番深呼吸过后，他只好硬着头皮走进义园。
可是，在看清眼前景象之后，他当时两腿打颤，险些跪倒在地——
三十口红漆柏木棺材，整整齐齐竖直立在院中，棺材口大开，在青色磷火映照之下，那些皮肉干瘪、眼窝深凹，不知已死去多少年岁的尸体，正瞪着黑洞洞的眼，整齐划一地抬起手臂，指向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