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极一句逼问，掷地有声，一时间，整条洒金巷，竟不住回荡着他那震彻魂魄的厉喝。
“我道为什么探不出你的道行，原来是只刚到求偶期的小妖……”
半晌之后，蛇妖轻笑一声缓缓抬起头，一对黄色竖瞳紧盯孟极。
忽然，像是发现什么有趣之事一般，露出暧昧笑意，分叉的舌向前一探，嘶嘶弹开，舔在孟极手腕上，“小妖，管好你自己，身上气味这么重，难不成是在诱惑姐姐？”
蛇妖并未回答孟极的话，反而言语轻佻地挑逗起孟极，虽然身体被捆妖绳牢牢缚住，但那条丈余长尾依旧打着圈探进孟极衣袍里面。
孟极像被踩了尾巴，猛地向后一跳，“嘭”一声将蛇妖丢回地上，怒瞪了蛇妖片刻，又转头委屈看向闻卿：“阿……师尊，她不敢答，摆明了寿庄是陷阱，不要去。这只满口胡沁的妖，我替你杀了。”
闻卿眉头轻皱，视线先在洒金巷如同行尸走肉的众百姓身上滑过，又落回蛇妖身上。
寿庄……
鸦青数里之外的一座义园，便是常说的城郊寿庄，附近的三镇四村死去的无人收殓的亡者、死于非命的被害者，往往停尸于此，由仵作查验。然而五十年前那场天火，将寿庄毁去十之七八，疏勒众人以为天神发怒，因此自那天火之后，寿庄早被废弃不用。
然而，寿庄、义园……
他总觉得近日听谁提起过。
盯着蛇妖那被魔气熏染的按黄竖瞳，闻卿忽然想起了——
“鸣蛇吞掉的徐家村上百余人，被你们炼做了尸？”闻卿道。
蛇妖笑容僵在脸上。
“鸣蛇曾奉命看守义园，徐家村百姓的尸身，想必被你们藏于此处。”闻卿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蛇妖反应，“本座记得，鸣蛇曾说过，义园在他看守期间出了乱，他因此被傀儡重伤。本座始终不信他一条即将化龙的蛟，竟会心甘情愿为魔族办事。现在想来，他当时并未完全将实情告诉本座。”
“呵……”蛇妖强自镇定地笑道，“你们大可在这里一直猜下去，可万一错过了时辰，朱家人的尸首……”
“寿庄，本座自然会去。”闻卿道。
“师尊！”
“师兄……”
一言既出，孟极与亦真同时出声拦阻，闻卿抬手制住二人，再次看向蛇妖：“你只需回答本座一个问题：朱菀，是否是尸母？”
尸族与鬼族一样，天生并不具有灵智，因此在成尸之后，为求自保，往往成群行动。每十只尸一群，十群为一族。群尸相竞，则必有一王，雄者为尸王，雌者称尸母。
“不错！”蛇妖毫不迟疑点头，“朱家人是喝了朱菀的血后才尸化，他们自然听从她命令。”
闻卿唇角这才浮现一丝笑意，转头看向黑虎等三人：“洒金巷众人身上有尸气，想必是那妖人分发的符纸含有朱菀的血。但朱菀尸化前，亦曾服下本座的血，血气相冲，因此洒金众人并未完全尸化。”
亦真：“那朱家人……”
“或许也会像洒金巷众人一样。”闻卿道，“但本座的血也只能暂时压制尸气，须得今早找到他们。”
“那他们……就这样放任着？”黑虎指向木头般杵在原地的百姓。
闻卿瞟了一眼蛇妖，缓缓点头：“若子时本座仍未归，还望众道友……切勿手下留情。”
说罢，闻卿一抖衣袖，子午长剑锵然出鞘，闻卿轻踏一步，踩在剑鞘处，拽起捆住蛇妖的捆妖绳，将她拎在半空。孟极见状，向上轻盈一跃，踩在剑刃上，两手圈住闻卿腰身。
“你留……”
“我陪你去。”
一句话尚未说完，腰间便是一麻，这豹不老实地掐住他的软肉，将他后半截话顶了回去：“那半吊子道士和不着调的捉妖师身边，更危险。”
好像……
在理。
闻卿思忖片刻，只得摇摇头，任孟极抱着他。
然而，御剑口诀尚未掐起，子午剑又是一沉——
“师兄，我也陪你去。”亦真扒在剑尾，向他嘿嘿笑着。
“你去添乱？”孟极斥道。
“我方才掐算，寿庄之事与我也有因果。”亦真摇摇晃晃爬了上来，双眼在孟极搂着闻卿的手臂上滚了一圈，犹豫片刻，盘腿坐在剑尾处，“师兄知道的，我卜算术一向是最准的。”
闻卿拧眉，只是瞧向地面的捉妖师与顾南星。
“我给他们画了几张符。”亦真补充道，“赤金的上品符纸，凡人都能用。”
闻卿正要点头，一直默不作声的顾南星也开口道：“仙师可否带上顾某？”
闻卿尚未回答，顾南星又继续道：“疏勒六州乃王爷所辖，出了此等大事，作为王爷府中谋士，自然要调查清楚。仙师放心，南星有自保之力，不会拖诸位后腿。”
说罢，顾南星自顾自向闻卿躬身一礼，随即右臂轻挥，自腰间拽下一枚玉牌，转向众护卫：“诸将听令！”
银甲护卫齐声跪地，抱拳于顶，神情恭谨。
“若子时我一行仍未归，未免后患，洒金众人，杀无赦──”
原本温润如玉的声音在这萧瑟秋风中，竟也沾染一丝寒凉。银甲兵同声应答，拔刀出鞘，指向一动不动的洒金巷百姓。
顾南星纵身一跃，足尖踩在蛇妖头顶，凭空一拔，已然站在孟极与亦真中间的空隙。
子午剑早已离地数尺，顾南星却能以凡人之身一跃而上，几乎已不亚于孟极现在的修为，这下，闻卿不再迟疑，当即掐起剑诀，子午剑平地飞起，只这一眨眼，鸦青镇就已变成暮色中几颗昏黄灯豆，被众人甩在身后。
.
一柄飞剑，载着一鬼二妖两人，于万丈高空穿行，罡风猎猎，于耳边呼啸，然而除去这尖锐风声，却听不见半点交谈的声音。
孟极仗着自己的小童身份，肆无忌惮地搂着闻卿的腰，一双手不老实地在他腰间乱摸，顾南星站在二人身后，一言不发，亦真则盘坐在剑尾，手托星盘，口中念念有词，却不知正在算着什么。而被捆妖绳绑缚的蛇妖，则坠在剑下，被冻得牙关乱磕。
片刻后，似是耐不住这沉闷气氛，孟极垫了垫脚，银白光影闪过，已然变回雪豹，团在闻卿肩头。
“怎不见他家王爷？”识海中，孟极随口问道。
闻卿稍稍侧头，看了顾南星几眼，素衣青年也似有所感，向他二人点头微笑。
“安王想必已在回幽都的路上。”闻卿不咸不淡地说道。
闻卿说出此话时，并未刻意压低声音，而顾南星耳力异乎常人，自然也听见了，当即浑身一震：“山君……”
“天子病重，千载难逢，相信安王不会坐失良机。”闻卿道。
鸦青发生如此大事，然而从头到尾出面的却只有顾南星一人，再联系亦真之前和他提起王城有变，闻卿自然猜到萧泽不在疏勒州境内。常理而言，天子病重，为保王城稳定，在外封王的诸子绝不能回都探视，而安王却甘冒大不韪，只有一个可能——
萧泽是秘密出发，只携带必要人手，而顾南星留在后方，为其打掩护。
果然，闻卿此言一出，顾南星再不反驳，只是苦笑一声：“果然什么都瞒不得山君。”
“本座只是好奇，夺权篡位，自然要有兵力。安王此前提过，其外祖父卫国公屯兵三万，但卫国公一族受高祖荫庇，可世代袭爵，无论哪位皇子当权，都不会被褫夺封号，他大可作壁上观。需知三王争皇位，万一安王落败，卫国公必受牵连，他为何要趟这浑水？”
顾南星不答反问：“山君可知，王爷的母妃因何而死？”
“血崩。”
“这只是为息事宁人的说辞罢了。”顾南星笑道，“惠妃出身武将世家，自小习练拳脚功夫，身体自然不会弱。更何况，惠妃在诞下王爷后，原本也无大碍，然而却在两天后突然血崩。山君，这其中蹊跷……”
“你们怀疑，她是被人害死。”
“并非怀疑。”顾南星神色郑重。
萧泽生母惠妃死于毒杀一事，宫中早有传闻，当今天子为防风言风语，也曾杖杀一批宫人。然而，皇帝却却忘了琼林别院还有几个碎嘴的公公，仗着萧泽年幼无知，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谈论皇族秘辛，其中便有惠妃当年盛宠，以及产子后的离奇血崩。萧泽封王迁至疏勒后，立刻着人调查此事。虽然早知此事绝不简单，但三年多方查探，旁证收集愈多，惠妃之死的真相便愈发使人心惊肉跳。
“月前，我们终于得到了惠妃的尸骨。”顾南星道。
闻卿：“尸骨？”
顾南星点头：“山君想必也知道，安王素日常与方士、道人结交，如有投缘者，便招其为幕僚。安王府众多幕僚中，便有一人，能施展偷梁换柱之法。此人尝试了数年，终于成功将惠妃的尸骨……自妃子陵中盗了出来。”
“有趣。”听到这里，蛇妖忽然笑道，“掘坟鞭尸之事，我以为只有我魔修才做，想不到你们这样的凡人，做得却比我们顺手多了，哈！”
顾南星脸色一白，解释道：“王爷是为生母沉冤昭雪，并不为了一己私利。”
“我们想要长生，你家王爷想要真相，左右不过一个‘想’，做的也都是挖坟刨尸的勾当。”蛇妖讽刺，“有何不同？”
闻卿一抖鬼锁，铁链将蛇妖的嘴一并缚住，看向顾南星：“勿被妖人扰乱心智，继续说。”
“最初，王爷并不相信这是惠妃的尸骨。”顾南星道，“但那具尸骨左腿曾接过骨，右手骨节也比左手稍粗一些，都与惠妃对得上。”
萧泽秘密将疏勒州最负盛名的仵作请至王府，老仵作查验过后，不仅告知二人这具尸骨是因毒药发作而亡，更查出毒入骨髓，应是长年服用含有微凉毒药的餐食，日积月累，身子早被毒垮。
闻卿轻笑一声，忽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你八岁那年，因何中毒？”
“中秋家宴，宫中赏赐的糕点。王爷舍不得吃，先叫我吃了。”说到此处，顾南星笑道，“幸好是我先吃……”
“其后四年，你又掉入寒潭。”闻卿又道，“想必最初那人的目标，也并非是你？”
“山君既已有所猜测，又何必再叫在下说出来……”
“天子疑心成疾，卫国公此次相助安王，是为了自保。”闻卿的目光移至顾南星紧紧攥起的拳头上，“最后一问：二王在外虎视眈眈，幽都禁军两万严阵以待，安王只有三万兵马，胜算几何？”
“王爷……只叫我放心。”顾南星道，“我只需安顿好疏勒百姓，等他来信。”
听到这里，闻卿眉头却是下意识拧紧。以他对萧泽了解，此人心思缜密，若无十分把握，绝不会轻举妄动。可是萧泽只凭这三万士兵，到底要如何夺下那防守严密的幽都？
然而，闻卿与雪豹对视一眼，后者摇头，看不出顾南星有任何隐瞒。
那么，萧泽的这份信心到底从何而来？
作者有话说:
是谁呀，是谁圣诞还在苦逼码字呀
哦是我呀，那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