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山君！”
亦真闻言，飞快改口，扑倒在闻卿脚边，两手抱着他的小腿，泪眼汪汪地仰起头瞧他。
闻卿垂眸看他。
昆吾冰天雪地，山风呼啸，亦真一袭单薄道袍。也不知哭了多久，眼睫上下都结成一层薄冰，鼻头与脸颊却是红的。元婴修为的道士在这呼气成冰的山间，竟连护身真气都未曾布下，就这么听凭冰雪砸在身上，削掉他三分锐气。
“山君。”亦真又低低唤了一声，随即眼皮一垂，撩起道袍，双膝跪在雪上。
“亦真无能，不但未能成功超渡朱日默小女，还叫她尸化成魃，徘徊于朱宅内的死气成倍反扑，朱家上下，全都异化成尸……我现在已将那些活尸困于阵法之中，但符纸灵力微薄，只能维持十日，今天，便是最后一天了。”
说到此处，亦真双手掌心按在地上，躬身下拜，眉心紧紧抵住手背，“亦真学艺不精，还请山君出手，杜绝尸患。”
亦真眼底一圈乌青，原本白净的下巴也滋出胡茬，想来自闻卿离开后便一刻也没能休息，此刻对着闻卿行以一记修真最为郑重的稽首礼，身体竟是向侧一晃，险些一骨碌滚下山去。
闻卿未动，却有一道素粉色倩影及时接住了亦真。
“小道士，几天不见，怎的这样狼狈！”一道女子声音响起，三分惊喜，七分嗔怪。
亦真先是愣了愣，认出红奴后低低喊了句“红奴姑娘”，继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大喊道：“红奴姑娘？”
说罢，眼神疑惑地看向闻卿：“山君……十日前你上山办的事，可解决了？”
闻卿含糊“嗯”了一声。
亦真当即明白，不再询问。
反倒是红奴将亦真从地上拽起后，看见闻卿与亦真互递眼色的模样，哼了一声：“君上现在不只在少君面前和我打哑谜，在道士面前也有事瞒着我。我倒成外人了！”
说完，气鼓鼓的双手掐腰，将头扭了过去。
亦真正要出声哄她，却见闻卿摇头笑了笑，五指按在小丫头的头顶，拧麻绳一般，将红奴的头拧了过来。
“就会耍赖。本座既已婚娶，你不是外人，莫非想当内人？”闻卿笑道。
“……君上惯会欺负我！”红奴跺脚。
亦真在一旁呆呆看着，看红奴仰着头向闻卿撒娇，而闻卿两指弹在小姑娘鼻梁，敲出一条不轻不重的红印。闻卿、红奴笑作一团，那笑声，将周遭的雪都呵暖了。
甚至连闻卿怀里的猫崽，都比他亦真更能融进那情境中去。
亦真低头，轻轻摸着自己的鼻梁。刚入门时他调皮不听训，师兄却又舍不得打他，每次也只是在他鼻头这样轻轻一弹。亦真初时觉得委屈，觉得这样很没面子，因此师兄这样教训他之后，他总要哭鼻子，可现在，却是连求都求不得了。
闻卿不知道又说了什么，红奴气哼哼地蹦到亦真身边，挽着他的手臂轻晃，“道士哥哥，现在君上只把少君这只小猫儿当做心肝内人，你呀我呀四兄弟呀，都是外人啦。咱们外人一家亲，你快些说给我听，这几日你坚持不懈叩山门，到底想求君上什么？”
亦真猛地抬头：“什么……猫，什么‘内人’？”
“就是君上怀里这个呀。”红奴手一抬，指向闻卿怀中，那只打呵欠的小花“猫”，“别看他圆滚滚的可爱，对我可凶呢。”
闻卿指尖轻轻挠着怀中雪豹圆鼓鼓的肚皮。
亦真既然是自己前世师弟，自然对孟极本来面目十分熟识。若孟极以真面目见亦真，指定要扯起前世那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因此在踏出禁制前，闻卿便索性让孟极化作原形，也免去两人见面即吵的闹剧。
变回原形的雪豹，一直老老实实窝在闻卿怀里，当真听话得像只犯冬困的猫，缩着爪子，安静地用肉垫扒拉起闻卿垂落两鬓的发丝。
“别闹。”闻卿轻声斥道，雪豹随即屁股一扭，扎进他臂弯中。
直到这时，亦真似乎才终于知道那“内人”到底代表着什么，瞪大了眼，指着这只巴掌大的虎斑猫：“这只猫崽……便是前几日所见的，山君师兄的那个、黑皮肤、道侣？”
闻卿既然不让亦真叫他师兄，只唤山君又显得生疏，亦真便将这两个称呼凑到了一起，说起来虽然麻烦，但好歹又能叫一声“师兄”。
“嗷唔！”闻卿未搭话，雪豹却抢先应了，长尾一甩卷住闻卿手腕，尾尖弯弯，极其暧昧地在他掌心蹭着。
“！”亦真的嘴巴简直比那混沌珠还要圆，“这猫崽长得，好像雪……”
“你说朱日默一家全都尸化。”闻卿打断他，“本座记得朱宅内的死气已被你祛除，朱家人就算化尸，也不过是普通死尸，有何可惧？”
亦真垂下头来：“超渡朱菀需要五个日夜，但第五天夜里，又有人来闹事。我虽事先在朱宅布下阵法，但不知为何，前几日来搅局的蛇妖依旧溜了进来，黑虎兄和项氏兄弟跑去捉她，却不想，还有一只傀儡也偷偷摸了进来……”
闻卿哂笑：“你连刚刚尸化的活尸都无力净化，又想如何对付朱家那一百多只活尸？”
闻卿此话原本是想让亦真知难而退，早将那些活尸以真火烧净了事，谁想亦真闻言，却没有丝毫不甘，只是挠挠头发，颇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来，扯出笑脸道：“我对付不了，所以便来请山君师兄了，连续五日，风雪无阻，还望师兄看在我心诚的份上，帮帮朱家人……”
“本座是吃人不吐骨的恶鬼。”闻卿道，“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君上才不是恶鬼。”红奴忽然插话道，“我猜君上此刻一定想着，把这小道士欺负得心灰意冷，最好是从此再不踏足疏勒六州，您再去追踪那背后陷害您的坏蛋，免得小道士趟这浑水，最后连命都保不了。”
山风一时止歇，纷扬雪片自灰幕撒下，落在闻卿发冠之上，将那羊脂玉衬得莹白冷肃。
闻卿垂头，似乎全部注意力全都被雪豹胡须上落下的六角花瓣吸引住，将那雪花捻在指尖，倒来倒去地翻滚着。
“君上嘴上说着与凡人再无瓜葛。”红奴瞟了一眼亦真，似乎忽然被灌了满肚子勇气，“实则心软得很呢。”
早在凡人昏了头似的将数十顶载着女子尸首的轿子送到山神观内，闻卿便下了死令，无论红奴还是四兄弟，都再也不许与山下那群凡人来往。
红奴原本与山脚猎户的女儿相处甚好，恰巧那家女儿得了痨病，红奴原本答应给这姑娘的救命药方也因此没能送至猎户手中，小丫头哭闹了许久，闻卿也只是摸着她的发髻，轻声说道生死有命，人鬼有别，天意如此。
“我还记得那猎户的女儿，君上悄悄治好了她，她现在连曾孙都有了呢。还有那些被丢在山门外的弃儿，君上骗我说将他们吃掉了，实际上却将他们送去了‘风醉居’……”
“鸦青百姓不是怕师兄，怎会将孩子丢在这里？”
“哎呀你不知道，他们丢在此处的，全是些生而有疾的，父母只盼着君上能一口将他们吃掉呢。鬼伥四兄弟就是被父母遗弃的，我看他们傻乎乎的，送去风醉居也不顶用，这才叫君上留下他们的。”
一人一鬼聊得火热，似乎完全忘了，他们话题的主人公，便在自己面前站着。
亦真：“我就知道师兄嘴硬心软，绝对不会变。所以我该如何求他？”
红奴：“这好办，你就坐在君上脚边，一边断断续续哭，一边说他好，就可以了。君上若是作势打你，你便受着，再主动将另一边脸凑上去，不出三个呼吸，他准会心软。”
亦真打量了一番闻卿的腿，果然冲上去抱住了。
闻卿：“……”
“山君师兄，还有一事也实在奇怪，我那日以搜魂术询问朱菀那妖人线索，但她却一问三不知，仿佛记忆全部被洗去了。”
闻卿拧眉。
“昨日，捉妖师三兄弟也将那日捣乱的蛇妖捉住了，与朱菀一样，这只蛇妖的魂魄里也是空空如也。师兄，你可知道什么术法，能够反制搜魂术？”
闻卿与雪豹对视一眼，轻飘飘吐出一个字：“蛊。”
若以蛊虫控制手下心智，使其各个按部就班，搜魂术自然问不出任何有用情报。
“南疆太阴宗？”亦真喃喃道，“近日魔族的确有异动，太阴宗复出的传闻越来越多，莫非那妖人是太阴宗门下？”
太阴宗、赤月殿、炎砂陵本是魔修三大宗，正魔大战之后，只有那见势不对跑得最快的太阴宗幸免于难。不过，太阴宗全们女修，以双修以及炼蛊见长，却从未听说有什么人如此擅长布阵与傀儡术。
“眼下黑虎兄等三人正押着那蛇妖，在山下候着。”亦真道，“师兄，那妖人处处与你作对，就算你不为鸦青，不为朱氏，也要为了你的道侣和昆吾五鬼伥想一想。”
闻卿面色一沉。
亦真自知戳到闻卿痛处，却并未停下：“师兄不理世事，明哲保身，这本是隐世良策。然而树欲静，风不止，只有彻底将那妖人诛杀，师兄，你在乎的人，才能真正安全。”
说完，亦真仿佛下定决心般郑重抬头，字字铿锵，“此事若了，我……绝不再纠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