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丈昆吾,御剑术须臾便至。直到山门禁制前,闻卿正要硬闯,眼前忽地一黑,一对冰凉的肉垫按在了他的眼睛上。
“不要命了?”识海里,孟极一声怒喝。
闻卿这才慢了下来,剑诀一变,子午长剑缓缓降至与地面平行。闻卿肩头扛着化作原形的雪豹,自剑身飘然落下。
剑光凛冽,将这山中浓雾也搅得燥乱起来。
山门禁制完好无损,但禁制之内,虫鸟声半点不闻,一丝血腥气味被山风送到两人鼻间。
闻卿眉头一紧,神识瞬间笼罩住整座山头,只见那彻夜燃着烛火的山神殿中,鬼伥四兄弟竟各自断去一臂、一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唯有一道俏丽的粉色鬼影,安然立在殿内。
果然是红奴。
亲手带大的小丫头竟是只狼崽子,闻卿怒极反笑,手腕一抖,剑光过处,两侧早已枯死的苍梧巨树轰然倒塌。
闻卿当即掐起“移形换影”的法诀。
此术虽然与缩地成寸一样,皆是距离法术,却只有元婴以上境界的修士能施展。山门与山神观的千丈距离,缩地成寸起码需要一刻,而移形换影则只需一炷香工夫。
“先别动。”雪豹爪子一伸,又盖在闻卿手上。
“有话快说。”闻卿心中怒火愈重。
岂料,雪豹却并不正面回答他,四只爪子软软踩在他肩头,长尾一翘一翘,蹭着闻卿脖颈:“阿卿,你知道玄云清微子所创的修道八字真诀是什么?”
闻卿不知道这雪豹现在究竟在闹什么脾气,然而风中血腥味越发浓稠,却不是听他闲聊的时候,当即一手拂开雪豹,捏着移形换影的法诀,抬腿便走。
身后“嚓”、“嚓”的细响,雪豹的声音紧随其后:“‘随心所欲,八风不动’。阿卿,你的心绪太乱,气息不稳。”
闻卿脚步一顿。
雪豹顺势再次蹿上他的肩头,冰凉的爪垫,连带着爪缝的绒毛里的积雪,一股脑塞在闻卿衣领中。鬼的温度虽比雪更低,闻卿却依旧止不住地打了个颤。
“修真最忌冒进。阿卿,你还记得逍遥心诀最重要的是什么?”识海里,孟极的声音沉而和缓,雪豹冰凉的鼻尖蹭着他的耳垂,湿润的触感蜿蜒润进经脉,不带半分撩拨意味。
耳边传来这豹喉咙里的咕噜震颤,像一首安魂曲,闻卿体内翻涌的鬼气,竟奇异地平静下来。
“炼心。”闻卿薄唇轻启。
心法名为“逍遥”,通篇讲的便也是如何修得一颗洒脱逍遥心,而寻常修真者追崇的炼气功法,却是只字不提。
这心法若是被旁人拾到,只会弃如敝履。可闻卿的无心向道,却恰恰应了逍遥诀的“无心”,因此他虽无意修炼,境界却随着心境突破而一升再升,百年之间,从一只意识模糊的鬼影,一跃而成渡劫鬼修。
可差就差在,他这渡劫境界的突破,是因为与孟极双修后,炼化了他的元阳,意外而成。
“本座的道心……”闻卿惊觉。
修为一朝破境,然而他的心境却远未达到逍遥心诀中所指“坐忘”这一层。此后却接连遇上连心契、傀儡木鼠、渴血症爆发、炼尸法阵诸事,道心早已不稳,正是最为脆弱之时。鬼修本就脱胎自凡人怨魂,机缘巧合悟道修行,徘徊于善恶之间,一步行差,则会神智尽失,沦入……
“若你堕魔,我自然会跟着你入魔。”雪豹自他肩头探出一颗圆脑瓜,两只耳朵向前弯着,豹嘴一努,连带着胡子也向前翘起,“但你现下这样,便是最好的。”
闻卿偏过头去。
也不知何处,咚咚地响起擂鼓的声音。山脚下?识海中?总归不该是胸腔里。然而那鼓声却越捶越响,慢慢的,闻卿连呼吸都不再顺畅。
“我知道你喜爱红奴。那小丫头若真背叛你,就算你不杀,我也要将她杀了。”雪豹道,“但是阿卿,以你对红奴所知,她若果真怨怼于你,依她性子,能骗过你?”
闻卿缓慢摇头。
通过千里传音听到那小丫头的声音时,他的确也曾疑惑。红奴半点心眼没有,平日随口编个瞎话都会被他一眼看出,怎的这等弥天大谎却张口就来,更是连孟极的眼睛都蒙过了?
望见白墙青瓦的山神主观时,闻卿猛地想起白日时,飞虹桥头,那个故意激起百姓愤慨的男子。
摄魂术!
“摄魂术。”雪豹几乎与他同时开口道,“那丫头叫你‘山君’时,我也觉得不对劲,现在想来,只怕是被旁人操纵了。”
圆乎乎的银白身影一下蹿到胸前,闻卿下意识抬臂接住,雪豹被他抱在怀中,肚皮朝上,四只粉色的爪垫露出来,前爪一伸一伸地,抓他额前那缕散落鬓发。
闻卿垂眸,指尖轻轻搔过雪豹的下巴:“本座倒是小瞧你了。”
雪豹眯起眼睛,喉中打鼓似的咕噜咕噜震起。
便在这时,一阵咯咯的磨牙声响起,一鬼一豹同时抬头。
山神主殿大门悄然洞开,恍若邀请来客入门。
青面獠牙的山神泥塑端坐于殿内,案前一缕燃香,左右两边各摆一盏烛台,鬼火幽幽,将山神雕塑铜铃般的巨眼映得一片青碧。
闻卿单手托着雪豹,一步踏进殿内。
殿中百余根蜡烛同时燃起,霎时间青烟缭绕,整座正殿犹如被鬼手扯进阴司鬼蜮中,寒气自脚底幽幽升起。
四处凄静,皂靴踏在金砖上,发出轻微却明显的响动。
大殿正中,背光而立的俏丽人影转过身来。
红奴背着手,身上是她最爱的桃粉色齐胸襦裙,头上梳一对调皮的双丫髻,鬓角垂下两缕碎发,正巧挡住左额一枚形状不规则的红色印记。
闻卿站定。
大殿四角,立刻响起此起彼伏的咯咯鬼语。
就在鬼火照及不到的漆黑中,被断去手脚的鬼伥四兄弟直挺挺地面朝廊柱站着,各自占据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身上不见绳索,却像是被秘术定身,一动不动。鬼气源源不断自四兄弟的断臂断足抽离,向红奴身上涌去。
一声渺远的铃音响起,红奴的眼角与嘴角诡异地抽动几下,拉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语气却是欢快至极:“山君终于来了。我马上就要死了,你快来救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