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在听到这一声喊之后，全都放松下来。
闻卿正想将这半路冲出来的拦路虎丢给亦真处理，却没想黑虎竟先发了声。
“贤弟来得正巧！”黑虎撑着双膝，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快来帮我，这两只妖邪着实厉害，我竟打不过！”
亦真还在抖着身上土灰，听见黑虎这句话，气得“呸”了一句：“黑大哥，我早说叫你们过来之后直接找我，为何不听！”
黑虎一噎，憋了许久才回道：“……捉妖要紧。”
“我正说今日为何右眼皮总是跳！”亦真气恼跺脚，抖抖衣袖，走到闻卿面前，低眉敛目，先一副乖巧模样向闻卿行了一礼，“青阳兄，黑大哥和项氏兄弟，这是我叫来帮忙的道友……”
孟极一声嗤笑，指向遮影阵外探头探脑的百姓：“好个帮忙。”
“善后我来做！”亦真忙道，“青阳兄，黑大哥他们都是好人，我、我原本打算先将你二人身份瞒下，没想到你们却……先见面了。”
原来，亦真下山后，虽然一路向鸦青疾行，但路上遇到小妖小鬼为祸人间，却也不会袖手旁观。而黑虎这三兄弟，便是亦真在路中解救下来的，险些死于妖狐之口的人间捉妖师。四人一见如故，酒酣耳热之际，竟学着话本里的歃血结义，拜做了异性兄弟。原本不论按照辈分还是岁数，亦真都该做长，但亦真这少年模样，偏要这三名明显年过三十的汉子喊他大哥，不说黑虎三兄弟，便是他自己也觉得别扭。四人一合计，便索性让黑虎继续当“大哥”。
“我担心天灯会数万万人齐聚，我一双眼睛看不过来，那日分开之后，便去信将三位兄弟叫了过来。却没想到青阳兄将那萧王爷也说动了……”亦真挠了挠耳朵，“我本想着黑虎兄也在半路，多一个人便多一份力，等此事结束后再将他们引荐给青阳兄认识……青阳兄，他们有没有伤到你？”
说罢，亦真便上手拽起闻卿袖子。亦真一面心焦闻卿受伤，一面又害怕闻卿迁怒于自己的朋友，举止不免急躁。
然而这番举动在黑虎眼里，却成了扭扭捏捏，阿谀献媚，当即怒哼一声：“亦真贤弟，几日不见，想不到你竟沦落到与妖邪为伍！”
亦真手一抖。
黑虎原本因被污蔑偷学功法而憋了一肚子气，此刻看见自家兄弟扯着老脸去拍一只小白脸模样的妖邪马屁，更是怒从心中起：“堂堂玄云正道，竟与妖邪狼狈为奸……”
亦真攥着拳，并不理黑虎，反而向闻卿嘿嘿笑道：“青阳兄，黑虎兄性子直，说话粗惯了……”
岂料黑虎越说越气，竟大喝一声，手中赫然握着一颗头大的石锤：“……今日我就算拼了命，也要除掉你们这魔头！”
“什么魔头，他是我师兄！”亦真终于忍无可忍，猛地转过身去，嘶哑斥道。
一声轻喝，字正腔圆，就算是酒酣沉眠的醉鬼，只怕也能被亦真这饱含灵力的怒喝吓醒。
黑虎声音猛然顿住，项氏两兄弟抬起头来，神情晦暗不明。
闻卿面色不变。
只有孟极，脸色猛地一沉，扯着亦真衣领，将他提到面前。
“什么师兄？”孟极一字一顿喝问。
纵使现在不再是疤脸汉子的吓人模样，那眉目间依旧阴沉得可怕。
似乎直到这时，亦真才意识到自己冲口而出说了什么，咬了咬牙，垂下头去。
“阿卿，什么师兄？”孟极转过头，求证似的看向闻卿。
“阿卿，闻卿。”亦真如一只木偶般被提在半空，并不挣扎，只是呵呵笑道，“玄云真人第一百二十九代亲传弟子，‘逍遥剑’闻卿，我的师兄啊。”
亦真的喉中冒出尖锐气音，哽了一下，又接着笑道：“混沌珠、却邪咒、子午含光双剑……师兄，我原本以为你再也不会活了。”
说完，亦真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双肩垮了下来。
这小道士一身的精气神，似乎也被这句憋在胸口多日，如今终得释放的郁堵之气带走了。
“咣”一声，孟极将亦真扔到地上，一把攥住闻卿手腕：“小道士走火入魔了。阿卿，我们先走。”
闻卿点头，任孟极拽着，两人正要离开，前一刻还癫狂笑着的亦真忽然爬了起来，抱住闻卿的腿：“师兄，你不认我，我便跪在这里不起来了。”
闻卿脚步一顿，看着这个几乎将整个身子都攀在他腿上的小道士。
“阿卿？”孟极拧眉看他。
“师兄……”亦真抬头，眼圈通红。
闻卿看了一眼被孟极牵着的手腕，淡然说道：“本座是鬼。”
亦真身体一颤，随即抓着闻卿话中漏洞：“你没否认，你是我师兄！”
闻卿垂下眼，看向攥着自己手腕的孟极大手。这豹一向稳固的手，此刻不知为何正剧烈颤动。
没有得到回答，亦真反而将他的腿抱得更紧了，喃喃道：“师兄，我总算找到你了……”
孟极与亦真，一个攥手腕，一个抱腿，无论哪个，都不能轻易甩开。闻卿知道今日绝非几句哄便能将这两个难缠鬼糊弄过去，低叹一声，看向亦真：“前世非我，我非前世。”
亦真摇头：“你说过的，只要魂魄还在，不论转世多少次，本心都不会变。所以不论轮回一世、百世，你还是你。”
闻卿：“有何证据？”
“子午含光双剑。”亦真毫不犹豫，“师兄精于剑术，醉心铸剑，这柄长短双剑，便是你自极北之地、青摇之巅山腹中的寒冰雪铁亲手锻造，其剑身波光粼粼，祭起时剑意更如浪涛拍案，浩浩汤汤。”
“子午长剑，剑身三尺一寸，含光短剑，一尺八寸。师兄在打造这柄长短剑时，故意将剑尖锻成弦月形状。两者合二为一，则可以拼成一柄短鞭。”
说罢，亦真指向插在项光面前的那柄短剑，地面赫然一道月牙般弯曲的剑痕，“三界之中，再没有人能锻出第二柄弧形剑。我本以为双剑随着师兄身死碎裂，却没想到它们竟……”
闻卿不语。
“师兄，我知道你不愿认我，毕竟我当日……”说到此处，亦真笑了一声，松开闻卿的腿，衣袖胡乱在脸上一抹，利落站起，后退两步，双手交叠于胸前，向他恭恭敬敬稽首道，“闻道友，我乃玄云宗长明道尊座下第一百三十一代弟子，也是最后一位亲传弟子。亦真这个道号，还是你给我起的。”
“师兄，你认我也好，不认也罢，我是你摸着头长大的，你就算化成……”说到这里，亦真“呸”了一声，“我说认得出，就是认得出。”
说罢，仿佛害怕闻卿再否认一般，亦真忙从袖中掏出三尺长的卷轴，那画卷边缘褶皱不堪，不知这数百年间，被展开又卷起了多少次。
孟极推开小道士，将卷轴抢来，手腕一抖，画卷徐徐展开。
纸面枯黄，墨迹褪色不少，但那雪地落梅下，一袭青衣道袍，正在舞剑的画中人清雅神韵分毫不减。
闻卿定睛看去，那人却是正在挥舞一对长短双剑，剑尖处梅花花瓣片片飞舞，乌发如墨，高束在通天冠中，一双桃花眼里笑意氤氲。
正是他的前世。
孟极死死盯着画中人，一双豹瞳闪着幽碧的光，想要把那画看出洞一般。
“师兄，九州浩劫将至，正道各宗纷纷开山入世，各宗弟子领命征召天下散修，要共渡此劫。”亦真声音低沉，“师尊特意叮嘱我和齐师兄，若是能寻到卦象中的异数，一定要劝他……”
“你昨日说的，死在雷罚之下的师兄，便是这个？”孟极指着画中人，问道。
亦真轻轻点头。
“你认错人了。”孟极又道。
亦真似是被这意料之外的话噎了一下，咕咚吞下口水，半晌才“啊”了一声：“你、你这小妖，只会胡说……”
孟极一改方才阴沉模样，食指点在画中人双手上：“且不说画中人和我阿卿容貌完全不一样……”
“你二人施有化形术，如何能作数？”
“九十九道雷极，早就魂飞魄散，谁还能转世？”
“万一有秘法……”
孟极摆手，全不理亦真：“画中的是人，我的阿卿是只艳鬼。他着青袍，阿卿一身红衣。他有一双长短剑，阿卿的剑是鬼气所化，没有实体。更重要的是……”孟极一手搭在闻卿肩头，指腹摩挲着那艳红纹身上：“这道纹身，你的师兄没有。”
这明显是胡搅蛮缠的说辞，却将亦真说得愣了愣：“纹身……”
眼见亦真再不答话，只灼灼看着闻卿脖颈，孟极一掌拍在亦真脑袋上：“阿卿，我早就和你说过，这小道士这里有问题。”
亦真一个趔趄，却并不恼，只是喃喃着“纹身”。
“走，给红奴买滴酥鲍螺去。”孟极又道。
手被这豹牵起，闻卿这次却并未跟着孟极走，摇头笑了一声。
手腕忽地一紧，然而在闻卿视线落在上面后，孟极却又不着痕迹地松开手，没底气地试探道：“或者，不走。”
“蠢豹。”闻卿一把揪住这豹没精打采垂在身后的尾巴。
“阿卿？”
“你怕什么？”
就算旁人看不出，闻卿却也知道，这豹在看见那画卷的第一眼起，呼吸就变得急促，一条长尾巴不安地在身后甩着，好几次抽在他的腿上。
“亦真想要的是他的师兄，可修士闻卿已死。”闻卿说着，一道鬼气自脚底浮起，不过眨眼，他便由那唇红齿白的富家少爷，变回了原本眉目清冷的山鬼。
银红道袍下，颈间牡丹灼灼如火。
亦真呆呆看着，便连胸膛也一时没了起伏：“师兄……”
闻卿轻笑一声，又化回那富家少爷模样，撤去遮影息音阵法，拽着孟极一步走远。
“可如今世上只有一只山鬼闻卿。捉妖师，事有轻重缓急。若你等执意要捉本座，今日子时之后，昆吾山神观，本座奉陪到底。”
那声音不带半点起伏，亦真听完，颓然坐倒在地。
早知道的，早知道师兄不肯认自己，所以在看到子午含光剑后，他几乎耗尽了全身力气，才将与师兄相认的冲动压下。
可现在……
师兄只会离他越来越远。除去设下炼尸阵的妖人后，只怕他永远也看不见师兄了。
亦真抬起头，看向那逐渐飘远的身影，忽地眼神一晃，落到将闻卿拦住的另一道人影上：“朱日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