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泽双手紧紧攥拳，又缓缓松开，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顾南星。
自萧泽方才一声厉喝，顾南星一直跪地不起，此刻萧泽看他，他也毫无察觉，只是双掌死死按着地面，指尖发白，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叫自己不要发出声音。
“是我害的。”萧泽道。
顾南星身体一颤。
“南星的寒疾、眼疾，都是我害的。”萧泽摇晃着起身，“南星救了我，我欠他一条命。但我不可能舍了命还他。”
“我得活着才能陪他！”萧泽走到孟极面前，忽地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少君，你要如何才能收他为徒？除了萧泽这一条命，其他的，我奉陪到底。”
孟极右掌搭在直背刀刀柄上，凝视二人。
直到这时，他才觉得自己这丑护卫化身有一点好处：个头高，气势上便压得住，此刻他居高临下看向萧泽，就算这凡人强撑着一口气，但那紧缩的瞳孔却也暴露出一分畏惧。
“倒是痴情种。”孟极眉头微抬，盯着自己衣领上那只微微发颤的手，“凡人的东西我不稀罕。萧泽，我保你不死，敢接我三击，我就答应你。”
萧泽脸色突然刷白，却毫不避让：“乐意奉陪。”
话音刚落，孟极冷哼一声，一拳砸向萧泽下巴。
萧泽蹬蹬连退三步，推开顾南星，抹去嘴角血迹：“一。”
孟极弹了弹被萧泽拽皱的衣领，一步抢上，右肘向上一顶——
“滴答”，鲜血自唇角滴落，萧泽身体摇晃，却依旧站住了：“……二。”
“有骨气。”孟极道。
说罢，“锵啷”一声，单手抽刀，压腕竖劈，刀风呼啸，直朝萧泽面门劈去！
“王爷！”听见此声，顾南星在顾不得其他，飞身扑上，孟极抬膝横扫，将他扫到一旁，卧竹居雅间里茶具被撞倒一片，顾南星挣扎起身，正寻声辩位，孟极的刀锋，却已然扫到萧泽的面前。
“来呀！”萧泽面上毫无惧意，大喝一声。
话音未落，听雪阁内蓦地亮起一道耀目金光，随即龙吟隐隐，自他身后，竟缓慢浮现出一头赤金巨龙幻象！
金龙幻象咆哮，一如萧泽怒目圆睁，其声赫赫，比起鸣蛇，竟还要威赫三分。
“你这凡人，好！”孟极赞道，当即再无顾虑，刀口横拧，向金龙幻象劈去。
天子有龙魂庇佑，其子嗣亦受龙气荫泽，寻常邪祟不敢近身。三界灵气鼎盛时，听闻人界天子亦能驱使龙魂，威能通天，几乎与修真者一般无二。然而如今天道崩塌，龙魂之力亦随之衰微，像萧泽这般能使龙气化形的，数百年间屈指可数。
顾南星再次飞身横扑，正好挡在萧泽面前，萧泽面色抖变，大喊一声“混账”，拽着顾南星肩膀，将他护在自己怀中，而萧泽身后那金龙幻象，在他转身瞬间忽地几番挣扎闪烁，竟无声消失。
萧泽登时空门大露。
孟极虽然迟疑，却仍未收力，眼见下一刻萧泽果真要身首异处，就在这千钧一刻之际——
“胡闹够了！”
一道鬼魅身影飘到两人之间，孟极双瞳刹那放大，叫了一声“阿卿”，刀锋随即一偏，似乎想避过他，不想慌乱中，直背刀竟不听使唤，直向萧泽肩膀刺去！
“蹲下！”孟极喝道。
萧泽来不及反应，只知道紧紧护住顾南星。
刀气愈近，心跳也愈快，萧泽盯着顾南星苍白的脸，嘴角竟张扬翘起：“三——”
“嗡——”一声震响，两只苍白修长的手指，夹住了银白刀刃。
闻卿翻掌拍在萧泽后心，萧泽脚步不稳，抱着顾南星“咚”一声扑在地上，继而又听“叮”、“嚓”两声，那柄百炼钢刀，竟被闻卿以指力生生断成三截。
闻卿脚踏刀锋碎片，衣袖一扫，三条鬼锁齐射而出，将来不及反应的三人，牢牢捆住。
“再动一下，都给本座，滚出风醉居。”闻卿冷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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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鬼修真身也好，这富贵公子的化形也罢，纵使五官一样的俊俏，闻卿也始终是一副寡淡面容——眉色淡，便显得疏离，唇薄而色浅，就让人觉得冷情。若非颈间那一簇艳红的牡丹，闻卿若是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笑时，便冷得像是青摇之巅终年不化的积雪，就算只是动了想要接近的念头，全身的血液都会被冻得凝固。
然而只有孟极知道，他的阿卿，只是看上去难以亲近，实际却是个嘴硬心软的好脾气，不论谁求他什么，闻卿都会答应。就算是孟极之前故意提的那些过分要求，惹得闻卿又恼又羞，他也只是会斥自己一句“蠢豹”。
但只有这次，闻卿既不皱眉，也不说话，只是这样居高临下看着他，一股不安却自孟极心底里冒出来——
阿卿是真的生气了。
“阿卿。”
被仰面朝天按在软榻上，冰凉鬼锁勒着双臂，孟极既不能动弹，也不敢动弹，只得低唤了一声。
“下山前，本座说过什么？”闻卿平静问道。
“不打人。”
“如今？”闻卿食指一点，指向萧泽。
孟极够着脖子看去，只见萧泽同样被鬼锁五花大绑，门板一样仰面朝天躺在冰凉地板上，左下颌高高肿起一块。
“他不是寻常人。”孟极狡辩一句，随即识海传音道：
——“阿卿，他来头不小。”
闻卿冷哼一声，并不搭话。
“他拽我衣服。”孟极气道，“打他那两下是我没忍住，我错了不假。但我方才挥刀，却并非想要取他性命。阿卿，你可知五百年前，人界天子便已驱使不动龙魂？”
见闻卿依旧不理他，孟极卖了个关子，问道：“阿卿，你猜护佑人间皇族的，是什么龙？”
果然，闻卿听见此问，虽然依旧面容冷肃，眉头却微微皱起，显然在思索。
“盘古劈天，混沌始分，清气升而成天，浊气沉则凝为地，天地尽头，乃为海。”闻卿低声念道，“万物之所归……”
“是谓归墟。”孟极接道。
这是在三界几乎连三岁小儿都能倒背如流的天地初开的历史，亦是道之所源。然而，孟极在说完之后，声调一扬，又继续道：“寻常人只当归墟是小界尽头，只能进不能出。却少有人知道，三界的第一条龙，恰恰自归墟中诞生。”
“上古天龙？”闻卿动容。
数千年的修真传承，最不缺少的便是谜团，有些谜，经悠悠岁月冲刷，总会露出一点端倪，经有心人抽丝剥茧，最终总能揭晓答案。然而有些谜，年代愈久，便愈扑朔迷离，又因口耳相传，添附上越来越多的传说，终于变得面目全非。
天龙之传说，与开天辟地的盘古一样同属后者，就像修真者痴迷于探寻三界之本貌、“灵气”之本源，从而为那劈天的盘古套上一层神性的外壳一般，对那传闻中似鹿似蛇似鱼似鹰的神兽，就算从未有人亲眼目睹，但是凡人的志怪传说中，总少不了天龙的诸多神通。
不过——
话本中的天狐有迹可循，传奇里的鲛人亦真实存在，只有这在民间传说中活灵活现的天龙，就算翻遍了三界的异兽图鉴，却始终半遮半掩，绝不露出真面目。
“没人见过天龙。”闻卿道，“许是……”
假的。
传说上古天龙爪分五趾，鳞甲金黄，天龙一出，必有祥云瑞光相伴。然而三界之中，就算是那曾经祸乱一时、后被清微子降服的魔龙，也只有四趾。
“我见过。……在梦里。”孟极道，“梦里，你，和我。归墟深处，有一处龙穴，但他那时快死了。”
这下，闻卿终于舍得将视线投给孟极：“何时的梦？”
“鸣蛇一击。幻象破碎后，我做了个梦。”孟极道，“那梦像真的，我看见你挖出心头血喂给我，我和你在龙穴里结契。只是你穿着不好看，一身灰扑扑，像个道士。”
孟极说这话时，豹瞳光芒闪烁，盯得闻卿心中一沉：
若这豹已经开始记起前世，伏季破封之日，便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