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卿向隔间那倚坐之人看去。
听闻安王自幼多病，养在平州别院时，便汤药不断。之所以十六岁提前加冠娶妻，本是时人以为他活不过一年，特意为他择一贤妻冲喜。
当然，这只是表面说辞，实则是当今天子对这位出生时克死生母的实在不喜，索性叫他早日娶妻之国，将他远远打发。不过，当初安王车马迁来疏勒时，闻卿也曾远远看过，那被众人簇拥的，的确是个体弱少年，分明是命不久矣之相，岂料三年过去，萧泽非但没死，身上的病气也完全褪去，身量较之寻常男子还要健硕。
似乎为了掩人耳目，萧泽只是随意披了件雪青色纱袍，散发坦胸，一双上挑的丹凤眼瞬也不瞬地盯着茶堂之中的老乌龟，嘴角微微翘起，眼中原本的凌厉之色，也被柔和不少。
再看他身旁侍候的素衣文士，衣冠虽然束得一丝不苟，颈间却有点点青紫，连那围在脖颈一圈的狐毛都遮藏不住。
……狐裘？
闻卿视线一顿，落在那文士抓握着纱帘的修长手指上。
长而有力，虎口与拇指、食指处有茧，正是长年使剑磨出的痕迹，再看其腰背板直，呼吸绵长，暗合体修入门的吐纳之法——此人绝非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然而，这文士肩上明明披着厚重皮袄，身子却不时打颤，如此惧冷，却又不像一身铁骨钢筋的习武之人。更何况入秋之后，风醉居早早烧起了炭火，便连只穿着肚兜的稚嫩小儿在这里跑上几步，也会热出一身汗，遑论一个披着皮袄的成年男子？
想到此处，闻卿双指一引，两道鬼气自指尖溜出，向萧泽与文士探去。
随着那文士卷帘的动作，宽大的袖袍也向上卷起，一串与孟极先前从小贩摊位上买到的一模一样的铃铛出现在二人眼前，随之漫过来一股幽幽异香，孟极鼻尖一动，疑惑着抬起手腕，在腕间的铃铛上也嗅了嗅。
随后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猛地看向闻卿。
闻卿装作不经意瞥了孟极一眼。
片刻后，这豹瞳孔紧缩，连尾巴的长毛都炸了起来，闻卿眉头一抬，看向孟极仍戴在腕上的铃铛：“收、起、来。”
孟极：“！”
孟极忙将铃铛手串揣进怀里，仔细打量着文士，那文士虽然眼盲，却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向孟极所在的位置点头微笑：“这位想必是山神……少君。”
文士声音清朗，跪坐在萧泽身边儒雅笑着，玉一般润泽，倒叫他身上那件银白狐裘显得污浊。
闻卿眉头一跳。
竟连孟极的身份都知道，显然有备而来。
那文士此言一出，孟极倒也顾不上琢磨手上铃铛的真正用处，眉头紧拧，门神一般挡在闻卿身前，右手按在刀柄，“嚓”一声，亮出三寸白刃：“什么山神，乱攀亲……嘶！”
闻卿松开五指，雪豹长尾从他指尖弹开，孟极回头，半恼着喊了一声“阿卿”，闻卿却不理他，按着孟极肩头，将他推回软垫上。
“好灵通的消息。”闻卿道。
他并不打算否认二人身份。
大淼皇室在建朝之初，便与修真界有密切往来，如今的大淼国师，虽然鲜少在外人前露面，传闻中却也是名元婴境界之上的修真者。高祖皇帝在打下江山大封功臣之初，便在王城幽都的内廷中，为这位国师建成了一座“观星楼”。
应高祖皇帝请求，每逢初一十五，那国师不仅会在观星楼中设坛作法，为大淼祈福，也会亲身传.道，教授皇子修真心法，大淼历代天子痴迷于修仙长生，便始于此。
而修真入门的第一课，正是识人辨气，萧泽虽然只是位不受宠的皇子，但终究是位皇族，眼界绝非寻常凡人可比。
不过——
闻卿将方才释放出的两缕鬼气碾碎，将茶盏抵在唇边，饮下最后一口茶汤。
眼力再好、消息再灵通，萧泽也始终是个没有半分灵力的凡人，而闻卿方才颇为好奇的文士，则是个经脉俱损的半残之人。
.
与闻卿打过招呼，萧泽并不像其他人般恭敬拘礼，反而惬意地倚在软垫上攥着文士的手腕把玩，老熟人一般指着楼下那眉飞色舞的老乌龟：“山神百年间将疏勒六州所有的鬼怪都杀了，却独留这只老乌龟，为何？”
“本座喜欢听故事。”
萧泽“唔”了一声，做出一副认真听书的模样，直到老乌龟双目圆瞪，摆出一副嫉恶如仇的表情，怒骂着故事主角的玄云道人是个“吃人不吐骨的魔头”，萧泽失望地摇摇头：“本王府上，比他会讲故事的大有人在，才子佳人、妖精报恩，一连三百日，想听什么，不带重样。这只乌龟活了几百年，满肚子却只有那一对玄云宗道侣，山神听了数十年，竟还没听腻？”
“这老乌龟身上有一样本事，寻常说书人少有。”
“哦？”
闻卿两指轻扣桌面，缓慢吐出四个字：“颠倒黑白。”
萧泽一顿，像是没料到闻卿会与他打趣，随后又哈哈笑道：“不错，前几日那玄云弟子还是斩妖除魔的英雄，这几日却成了魔头。”
“同一件故事，颠倒善恶，还能叫人听得津津有味，却是本事。”闻卿随手向那听客中拍掌最起劲的瘦高男子点去，“本座记得，三月前讲到玄云弟子被逐出师门时，他恼得打坏了风醉居三张桌子，如今……”
“如今却在拍手叫好。”萧泽接道，目光在众人之间逡巡，随手指向一名满脸怒容的妇人，“两月前讲到那妖修为救道侣，命丧青摇之巅时，她哭得当场背过气。可现在……”
“却在为长明真人未将这位‘叛徒’处死而激愤不已。”文士此刻也出了声。
闻卿抬眼。
这文士眼睛上虽然蒙着布条，但却像是能感应到旁人目光一般，在闻卿望过去时，恰到好处地偏过头来，向他缓缓点头。
“常闻安王出入，必有一玄衣玉冠的文士相伴，名唤顾南星。”闻卿道，“今日两位便服出行，想必也与本座一样，不想叫人认出来。”
闻卿说完，雅间蓦地陷入一片沉默，然而楼下惊堂木再拍，老乌龟一句破了音的“呔，孽障安能瞒得过我千里眼顺风耳”引得哄堂大笑。
四人面面相视，继而同时默契笑起——
安王于千里之外的平州建府，却熟知鸦青镇的风吹草动，而闻卿虽为不问红尘的鬼修，仅经营一间风醉居，便能将萧泽与顾南星这从未见光的关系打听出来。
这第一回 合，不分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