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闻卿与孟极来到这幻象之中,已经过去一月有余,自鸣蛇受伤,也已经过去二十天。
变化便是自这日开始。
晴了几日的鸦青镇,自货郎出现的那日,一直飘着细雨,徐娘子将药碗里最后一勺药汁喂给鸣蛇,随口嘟囔了道:“龙王爷又不做好事,今年也不知为何这么多雨。”
“娘子不喜欢这雨吗?”货郎忽然问道。
“我只知道万事万物要有个限度。”徐娘子低声道,“疏勒从未旱过,今年这般下雨,听说庄稼涝了不少,冬天指不定要冻死饿死多少人。”
说着,徐娘子将药碗放下,又笑了笑,“不过各人有各人的死法。朱郎你猜,我又会是如何死去?若是能死在红奴姐姐之前便好了,她一定不会叫我草席入殓,凄惨下葬……呀,雨停了?”
缠绵多日的雨,毫无征兆的停了,徐娘子惊讶地撑开窗,将手伸了出去,只有房檐上偶尔垂落的雨珠,嘀嗒着滚到她的手心。
“朱郎,天也晴了。”徐娘子笑着回过头。
恰一束光拨开云层照了下来,金灿灿的一缕,斜映在徐娘子脸上,将她唇上那笑意也染得愈发灿烂。
货郎脸色不知为何,比方才更显苍白。见徐娘子望过来,那苍白的脸上又慢慢透出一抹红,他笑道:“以娘子胆识性情,定能寻得如意郎君,到时琴瑟和鸣,儿女绕膝,万勿忧思过度。”
“郎君……”徐娘子扯起嘴角,“不说这个,朱郎,我看看你的伤。”
喝完药,照例要为货郎换去绷带,只是这次徐娘子的手刚要去解衣扣,却被轻轻按住了。
货郎撩起衣袍,露出腹部那道扭曲的紫黑色疤痕,前几日还裸露着新肉的狰狞伤口,竟然不知不觉完全愈合了。
“怎会,昨天还明明……”徐娘子不可置信道。
“这伤口不愿娘子每日垂泪,便知趣地自己长好了。”货郎笑道,随后掀开被子,双脚稳稳当当站在地上,走了两步,“也可以下地了。”
徐娘子先是怔怔看着,继而喜不自胜:“你大好了!”
她拍着手说正巧前些天为他定做的秋衣缝制好了,要为他取来换上,便又像鸟儿般飞了出去。
幻象明显的一顿,继而画面一转,这间临时腾给货郎住的女儿闺房,竟然空无一人。
徐娘子左臂挂着一条山青色长袄,脚跟还未落地,便已看见了那扇半敞的窗,只见她慢腾腾地走到内室,看向空空如也的床榻。
“还是走了。”她喃喃道。
在她头顶,一条三尺有余的蛇,正盘踞于房梁,无声看着她。
这条蛇鳞片边缘圆滑,青碧为主,日头下闪着黑紫的光泽,头骨处更有两块凸起,尾巴则有三道黄色尾环,正是已经化蛟的鸣蛇。
鸣蛇盯着徐娘子看了半晌,直到徐娘子坐到梳妆台前,,既不哭也不喊,反而小心翼翼地在脸上扑着粉,才顺着支窗撑开的缝隙,悄然溜走。
闻卿与孟极两人的脚步,便被这条拇指般粗细的鸣蛇一路引着,来到了昆吾山麓那间供奉着土地神的小庙。
五十年前,这间小庙并不如现在破旧,蓬草做的屋顶足可挡雨,土堆的面墙也能滤去不少风声。这里香火不算鼎盛,但逢年过节,也会有汉人前来,燃几柱香,再摆上一两盘贡品,只为求个心安。
没人知道这间小庙到底是谁修建的,但鸦青镇的人都知道,自这间小庙建成起,虽不见有人维护它,但它在疏勒这样的疾风骤雨里,却从来没有倒过。
“这间庙,倒在五十年前。”闻卿道,“压死了一个在此处歇脚的猎户。”
这恐怕是这间土地庙的唯一“劣迹”了。
然而说到这里,闻卿忽然拧起眉头。
又是五十年前。
五十年前天火降世,五十年前朱姓货郎因寿数被他盗用而死,五十年前的那天晚上,这间不知由谁搭建的土地庙,倒在了天火熄灭后的那场山雨里。
莫非那鸣蛇竟是……
“阿卿,这幻象之主,只怕不是徐娘子。”孟极沉声道。
闻卿“嗯”了一声。
孟极又道:“你说过,徐娘子与鸣蛇定有连心契。但她仍旧是凡人,被那三只傀儡刺入胸膛,就算魂魄侥幸不灭,肉身依旧难逃一死。阿卿,幻象亦是阵法……”
闻卿知他心中所想,接道:“阵法需要灵力维持,徐娘子一介凡躯,不可能以魂魄之力,支撑这幻象不倒。”
孟极:“幻象之主,只能是鸣蛇。”
闻卿看向那只盘踞在蒲团上的鸣蛇。
堕魔之前,这鸣蛇可以算得上眉清目秀,一身青绿色鳞片紧密而有光泽,腹部两对薄膜般的翅膀,在向前爬行时小幅度震动,尾巴上三圈黄纹,偶尔发出咔咔声响,凶性内敛,只显得威势十足。
鸣蛇在蒲团周围转了几圈,似乎在仔细分辨这段时日土地庙中的来人,片刻之后,它终于停了下来,一道暗金色的光芒闪过,鸣蛇化成人形,衣衫大敞,摔倒在蒲团之上。
只见片刻前还几近愈合的伤口,此刻却狰狞地扭曲着,蜈蚣般盘踞在鸣蛇胸膛,皮肉卷起,伤口已有溃烂之势,发出阵阵腥臭气。
“这气味……”孟极打了个喷嚏。
“是魔气。”闻卿拧眉。
鸣蛇在风醉居疗伤这几日,竟为了不让徐娘子看出来,强行压制着魔气腐蚀,此刻显然是魔气成倍反扑,只是——
“鸣蛇究竟是何时堕了魔?”
鸣蛇扯开衣衫,斜靠在供桌旁,咬住左手衣袖,右手攥住幻化出的短匕,深吸一口气,挥刀向那已被魔气腐蚀的腐肉挖去!
腥臭的黑水与汗珠淌过胸膛,随之便是甜腥的血气,一滴滴一道道顺着鸣蛇胸膛向下流去,将他身上仅存的大袴,也染得湿濡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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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看。”孟极忽然抬手挡在闻卿眼前。
“你看他眉清目秀,以为本座会对他见色起意?”闻卿笑道,手搭在孟极胳膊上,将其按了下来,“鸣蛇心有执念,故而造此幻象,你我想要破阵而出,还需要找到他的心结所在。”
“他若果真喜欢徐娘子,只怕是遗憾没能和她成亲。”孟极道,“破阵关键,许是在天火当晚。”
“不像。”闻卿摇头,转头看向盘坐运功的鸣蛇。
鸣蛇膝头摆着一方葱绿的手帕,正是徐娘子在照料他的这几日间,随身带着为鸣蛇擦汗的。
“魔气侵蚀已经侵蚀心脉,鸣蛇必死无疑,若他对徐娘子有情,便不会继续招惹她。”
“阿卿。”孟极道,“你不懂妖。”
“妖与人都是天地化物,不该有区别。”
“有。”孟极断然道,“凡人一辈子可以爱许多东西,但妖的心,却只装得下一样。就算性命与情这两样同时摆在眼前,妖修也只会挑一个。”
孟极声音低哑,恍惚间,竟又和青摇之巅那道饱含了风雪的诀别重合了。
百年前便已不知跳动的心,在此刻直如被一双铁手攥住,钝钝地抽痛起来。
闻卿下意识掐紧孟极手腕。
作者有话说:
孟极·直球(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