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穿越重生>风流刻>第49章

  长街一片湿漉,雨脚细密,敲在窗棂上,发出叮咚的响声。

  疏勒的阴雨天往往在深秋,空气并不如太水以南的地区潮湿,却早早被极北之地的彻骨寒气浸透了,树叶尚未被冷风扯掉,人们便早被这雨水带来的冷意冻得不想出门,因此不论是风醉居的茶楼,还是朱雀长巷,全都空无一人。

  在这样的天气,多数人只愿围着炉子,坐在炕头取暖,便连自诩耐寒的胡人,也都早早换上了皮衣皮袄,将自己裹得圆滚如熊。

  风醉居的迎客门大敞着,一阵风扯着愈冷的寒意扫过石板,细密的雨脚泛起一阵白沫。

  一道苗条身影倚着门框,素手拢着身上葱绿色的褙子,仰头痴痴望向雨帘,被那冷风拂过,身体冻得抖了抖,却仍旧一动不动,也不知出神想着什么。

  一只手忽然打在她肩头,一颗梳着双丫髻的滚圆脑袋凑了过来。

  “再瞧下去,魂都丢啦。”

  声音清亮活泼,正是红奴。

  绿衫女子似乎早就习惯了红奴这样闹她,并不惊吓,只是抬起手,点向雨幕中那道长身而立的人影:“红奴姐姐,你瞧,这么大的雨,他还在那里。”

  红奴顶着一张十四五岁小丫头的模样,被比她高了一头的女子喊姐姐,却受之泰然,只是晃晃脑袋,不以为意道:“他来镇子里半个月,镇子便天天下雨,倒像个玩忽职守的龙王爷。竹篓里也不知背着什么,看上去像空的,我还见旁人问他买东西呢,他一概不理,许是这里有问题。”

  说着,红奴指了指自己的头。

  绿衫女子佯作打她:“外乡人,许是听不懂疏勒方言。”

  红奴皱皱鼻子:“要不是傻子,只怕就是心怀不轨,在周围打探情报。模样好看的,心眼都坏呢。嗯……只有一个人除外。”

  绿衫女子轻轻摇头:“我是瞧过许多披着好人皮的恶人的,但他却不像。”

  她的模样本就俏丽,又施着淡妆,一双含情妙目,只在眼尾微微下垂,显得忧而不愁,银簪歪歪斜斜地插在发髻里,满头青丝挽成懒人髻,两缕鬓发垂在肩头,说话时,流苏小幅度地摆动,万般风情,都自然地融进了眼角眉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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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娘子年轻时候,倒是好看。”孟极的声音忽然响在身后。

  闻卿同时感应到孟极气息,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这豹一眼:“哪里不舒服?”

  孟极在胸口点点:“之前那鸣蛇叫的时候,这里像被一锤子敲中,现在只有神识醒着,不疼。”

  随后单手向前一抄,徐娘子与红奴的幻象疏忽散去,片刻后又如烟雾般重新聚拢起来。孟极指着那绿衫女子的身影:“她是徐娘子?”

  闻卿点头:“她曾是兰香院花魁。”

  方才鸣蛇一声嘶嚎,闻卿只觉得识海一阵翻腾,神识紧跟着出了窍,被吸进黑不见底的密道中,醒来时便是站在了雨中的朱雀街,他原本以为像上次一样,鸣蛇只将他一人扯进了这幻象之中,却不想这次孟极也受了波及。

  幻象之中,化形术自行失效,两日未见孟极这高鼻深目的原本模样,闻卿竟一时挪不开眼。

  “好看?”孟极笑。

  闻卿这才收回目光,恼道:“不准再读本座心思。”

  孟极颇为无辜地甩甩尾巴:“这次没有。”

  “你见过亦真没有?”闻卿问。

  鸣蛇爆发之时,三人几乎站在一处,既然孟极来了,亦真也极有可能被牵扯进这幻象之中。

  “丢了吧。”孟极摆手,“这幻境这么大,像个迷宫,若非你我有连心契,我连你也寻不到。”

  顿了顿,孟极又道:“阿卿,这是谁的记忆?”

  “许是徐娘子的。”

  两人说话间,徐娘子已走进雨中,一把油纸伞在雾气一样的水里撑开,如一株淤泥里探出的新荷。

  “郎君。”徐娘子走到那身影近前,这才发觉她望了半旬有余的年轻人,竟然生得这般高大,而她站在这人面前,便像一只颤颤发抖的雏鸟。

  这人只戴着斗笠,虽然全身被雨浸透了,却并不显急迫,听见徐娘子开口,才慢慢转过身来,垂头看向徐娘子,展颜一笑:“这位娘子,可是来买药?”

  他生的眉清目朗,声音又温润,这样笑着时,像块被捂在胸口的玉。

  咚咚——

  幻象里,四面八方响起擂鼓一般的声音,那声音跳跃着,慢慢隐入徐娘子的胸腔。

  “啊……”

  徐娘子按着胸口,连声音也带上了颤,左手攥着原本特地为这人带出来的伞,此刻却又不肯给他了。

  她悄悄地,又站得离货郎近了些,轻轻踮起脚,手中雨伞一偏,遮住男子头顶:“不知郎君都有什么药?”

  货郎从袖间摸出一个白瓷瓶:“是百毒不侵的好药。”

  说罢,他定定看了一眼徐娘子,略微弯下身来,不着痕迹地挪进伞下,脸上再度展出和暖的笑:“近来山中多蛇,买来一瓶,便不怕蛇咬。”

  徐娘子与货郎说话时,闻卿也将鸣蛇与徐娘子定有连心契一事与孟极说了,孟极看着眼前幻象,忽然疑惑道:“徐娘子与鸣蛇定有连心契,又与这货郎私定终身……阿卿,你曾与我说过,那货郎死后,徐娘子终身未嫁。”

  闻卿知道,孟极是怀疑货郎本就是鸣蛇所化,然而他却缓缓摇头:“本座曾与这朱姓货郎打过几次照面,未曾察觉他身上灵力波动。”

  孟极:“鸣蛇擅隐匿、幻化。稍微蠢些的雪豹,也会被幼年期的鸣蛇耍得团团转。”

  闻卿迟疑:“若果真如此,本座那时只有元婴修为,的确探察不出。”

  孟极走到幻象的两人面前,几乎面贴面打量着货郎,颇为不解道:“这鸣蛇化形是个小白脸,一看便靠不住,徐娘子怎会对他一见钟情?”

  正说着,红奴又自茶楼里大喊一声:“莺儿,你那把伞斜成那样,还不如直接丢在地上!你二人何必雨中谈情,屋中有火有茶,坐下再谈!”

  红奴此话一出,原本挨得极近的两人中间,像是被塞进了一块无形结界,将他们悄悄弹开。

  徐娘子立刻将伞撑回自己头顶,那货郎原本举着一只瓷瓶,向她介绍自己这包治百毒的灵药,见状,却是温和一笑:“娘子雨中特意送伞,我若不接,便是没有眼色了。”

  徐娘子一愣:“我不是……”

  货郎指了指徐娘子手中的伞:“但平白受了娘子的伞,却是在下失礼,不如用我这瓶药,换娘子手中一把伞。”

  短暂的犹豫后,徐娘子脸上的小女儿羞涩缓缓退去,左手两指捏着鬓发,侧头看向这只穿着一件单薄青衫的货郎:“我这柄伞,只借不卖。”

  货郎讶然。

  “郎君明日若还来这里,记得进来风醉居,亲自将伞交还于我。”

  说罢,将手中油纸伞推到货郎怀中,自己顶着细雨,转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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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极原本在旁安静看着,直到看见徐娘子的身影消失,那鸣蛇化身的货郎仍旧原地不动,任雨淋着他满头满脸,却仍旧捏着那把油纸伞,反而将伞收进了怀中,不解道,“他二人这是什么把戏?鸣蛇的眼神为何像在看旧情人?”

  闻卿缓缓摇头:“这货郎突然出现,本座也觉得奇怪,因此曾为徐娘子掐算过两次姻缘线。一者山地剥,代表货郎对徐娘有所隐瞒,一者火山旅,两人结合不得善终。但当第三次掐算,卦象却一片混乱,再看不出其他了。”

  “你卜算比那小道士准多了。”孟极道,“那小道士还说什么宗门第二,若这自称正道魁首的玄云宗所有人全像他这样的本事,这所谓正道,看来也全都是草包。”

  提起正道,孟极便没有好脾气,似乎前世死于被正道追杀的不甘,也一并在转世时继承下来了。

  闻卿闻言,只是无奈地捏了捏孟极的尾巴,又道:“本座曾以为那第三卦之所以卜算不出,乃是天道不许,如今看来,这应是鸣蛇察觉到本座在窥探天机,故意将其搅乱。”

  “他有这本事?”

  “只差两百年化龙,本事理应不小。”

  孟极欲言又止,闻卿却已同时知道了这豹的心思:若本事不小,当年天火为何不出手救人?为何又会在天火中,被闻卿一介元婴鬼修抽取寿数而死?

  不对,连心契下,一方死,则另一方必死。可徐娘子却活着……

  莫非天火当日,鸣蛇竟是假死?

  两人同时看向雨里那道山青色的身影。

  鸣蛇化身的货郎,虽然站在雨里,但若仔细瞧去,他的身周却飘浮着一层极薄的灵力护 罩,雨珠落在上面,又倏然地滑下去,并不会淋湿他的衣物。

  徐娘子走开后,鸣蛇又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月色也沉了下去,朱雀街两侧透出的灯火一个接一个的熄灭,鸣蛇掂掂空无一物的药篓,走进了已现天光的夜色里。

  那身影消失的瞬间,一直淅淅沥沥不知停的雨也歇住了,长庚换了个启明的别名,挂在东边的天上,闪着银白的光。

  “十日后,他又出现在风醉居,只是伤重垂危。”直到此时,闻卿也终于想起了此事前因后果,回忆道,“徐娘子孤身上山,想求本座救他,却被昆吾山小径潜伏的毒蛇咬伤。若没有这瓶药,只怕她要毙命于蛇口。”

  “修行之人讲求因果。”孟极道,“却不知道在他二人身上,到底谁是因,谁是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