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亦真直奔主题，闻卿也不与他拐弯抹角，抬臂向外堂一指。亦真也不谦让，先走过去坐在主位，闻卿坐在他下手处，孟极则拽着另一张木椅，紧贴闻卿坐下。
“我原本三日前就已经到了鸦青地界，然而在昆吾山脚转了一日整，才找到镇子。”亦真道，“道友也知道，我玄云宗开宗立派的祖师爷太微真人在红尘历练时，便以一手捉鬼驱邪的术法闻名。探查鬼气妖气一道，若我宗排第二，无人敢自称第一。”
“亦真道友之意，鸦青镇除去本座，再没有第二只鬼。”闻卿道。
“是了，不光是鸦青，疏勒六州都不见其他鬼影。可那落魂、失踪等事却又并非作伪，我玄云宗决不能坐视不理……”
孟极原本安静听着，亦真说话时，他便津津有味瞧着闻卿，直将闻卿盯得耳珠沁红，屡屡以眼神警告他不准放肆。然而听到这里，他却忽然冷笑一声，嘲道：“正道不理的多了，也不差这一件。”
“休得胡言！”亦真对着闻卿时脾气好得很，但一看向孟极，剑眉倒竖，嘴角下撇，虽然极力遮掩，脸上仍旧挂着几分藏不住的鄙夷，“我玄云宗并非沽名钓誉之辈，门下弟子除魔诛妖，也绝不会向三界炫耀！”
“这几百年来乌龟一样缩在山里，倒也没什么好炫耀。”
“你才像乌龟……”
亦真与孟极打照面的第一眼，闻卿便已经隐隐闻见了两人间弥漫的火药味，此刻孟极一句话点燃了引线，眼见便要立刻炸开，闻卿虽然觉得两人幼稚至极，却也只得出声道：“本座平素宠他，没规矩惯了，还望亦真道友多担待。”
前一刻还对孟极怒目相向的亦真，然而转过头来时，又立刻和颜悦色：“这位想必是道友道侣，是我不对。只是，我至亲之人曾被一只妖修害得身死道消……我虽知道不该一棒子打死所有妖修，却仍旧……”
亦真误会了他二人之间的关系，闻卿并不出言解释，只是也随着亦真叹出一口气，权当对亦真口中那位遇害亲人的同情。片刻后继续问道：“道友这两日探查，可有发现？”
“我只知道，月初以来虽然屡屡出现撞鬼事件，受害者却全都是洒金巷的百姓，于是前天晚上，我便在巷口守着。”亦真道。
“洒金巷在哪里？”听到此处，孟极凑到闻卿耳边，小声问道。
“朱日默一家便在此处。”闻卿转头，“富人区。”
“具体方位？”
“南市偏西的一条小巷，你昨夜去过没？”
两人正在交头接耳，忽闻亦真轻轻嗽了嗽嗓子，闻卿坐直身体，向亦真略略颔首。
亦真这才继续道：“果然子时刚过，便出现了四道奇怪的身影……”
“四道？”孟极问道。
三度被这冒失妖修打断，亦真先是狠狠攥了攥拳，随后将双手揣进袖中，努力平心静气道：“是！三条人影，一个圆乎乎的球影。”
圆的那个自不必说，是已经死于闻卿与孟极合力绞杀的混沌兽。可是那剩下的三个人影，按照亦真所说，虽然并非活人，却也不是真正意义的“死人。”
“他们身上没有活人阳气，也不见阴气，我以神识探查，却只觉得他们的识海空空荡荡，像个忘了装东西的空器皿。那四个影子出现后，其中一人抱着混沌，跳进人家中扫荡，另外两个则在院外守着，给它们望风。不过我早在洒金巷布下阵法，混沌寻觅许久，被符纸拦在门外，游荡了老长时间，只找到了一只落单的母鸡，与那抱着他的人一同出来。”亦真回忆，“辛苦一晚，却是白忙活一场，可另外两人见了之后，竟然什么都没说，等混沌将那死鸡吞下，更是直接消失。”
“混沌果然有同伙。”孟极道。
闻卿“嗯”了一声。昨晚他二人夜谈，也曾对这混沌兽为何突然出现在人间界做了几番猜测，虽然混沌兽已烟消云散，无法验证这猜测的真伪，但孟极断言，这肉球行动不便，能够在鸦青镇四处作恶，绝对有同伙。
只是若以修为论，那混沌起码也有元婴境界。以闻卿所知，人界散修之中，能够治服这没脑子异兽之人，绝不屑于作恶，而堕入魔道者，又没制服混沌的本事。
“这位……妖道友所说不假。但我还有一点疑虑。”说到这里，亦真停顿片刻，像是等着闻卿说话。
闻卿眉头轻拧，三指在桌面轻扣。
亦真眉头一颤，视线落在闻卿指尖。
“道友方才说，闹鬼之事只发生在洒金巷。”闻卿道。
“道友与我想到一处了！”亦真拍案道，“我只在洒金巷有所布置，故意在与其两步之遥的七弯街设了个缺口，那混沌只要转个弯，兴许就能有生魂吃——倒不是说希望他们成功——但混沌却宁愿吞只母鸡……太怪了。”
“想必是为了让月前那‘山鬼显形’之事更加可信。”闻卿道，“既然那几道影子不是人，以道友之能，将他们拿住审问更简单，为何……”
混沌还在外作乱？
亦真听到这句，却突然红了脸，嘿嘿一笑：“我的确是想将他们捉住，可是刚摸出法器，还没等催动，忽然从背后被人一敲，就……”
说到这里，亦真挠挠后脑，“再醒来时，已经是昨日清晨了，半点踪影都找不到。恰好八方大集开集，我便索性在飞虹桥底支了个摊子，想着人多，总能打听到些消息。”
闻卿垂头，咬了咬牙。
——混沌、人影、偷袭者，一个小小的鸦青，竟有五人作恶。
而这些，竟然都无声无息发生在他“昆吾山神”眼皮子底下。
若自己果真是吃人供奉的神位，恐怕早就被人推倒道观，卸下观门当柴烧了。
正当他这般想着时，肩膀忽然一沉，原是孟极抬臂搭在他的肩头，两指夹起他的耳朵，旁若无人地扯了扯。
闻卿立刻绷直身体。
那夜这豹发狠，咬穿了他的左耳垂，却又不让他以鬼气修复，如今这处刚刚长好，又被孟极这样一扯，伤口撕开，疼痛电流般蹿进身体，他止不住一抖，一把抓住孟极卷在自己腰上的尾巴，泄愤似的狠狠一拽。
孟极眼睛瞪得溜圆，腰背绷直，反而得寸进尺地整个倒在闻卿肩头，喉咙里竟咕噜噜地，冒出了响。
“不过那三条人影奇怪至极，我一时分辨不出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绝不像堕魔的异兽。”亦真没发觉他们的小动作，认真道，“我倒是看见他们行动时有滞涩感，像是被人操控着。彼此之间并不说话，反而用一种咯咯的声音传达消息。”
闻卿眉头一跳：“咯咯的声音？”
亦真上下牙齿相互碰了碰，发出牙关相磕的哒哒声：“不知是从喉咙里发出的，还是……”
闻卿手肘抵开孟极，低头吸气，片刻后，从胸腔中发出一阵缓慢有规律的“咯”、“咯咯”之声，像是深夜磨牙，又像是木槌敲击。
“就是这个！”亦真惊呼，“这是……”
“鬼语。”闻卿道，“怨灵之间的沟通并不需要开口说话，而是以魂魄的震动直接传达信息。”
“可他们不是鬼。”
“亦真道友可知晓傀儡术？”闻卿忽问。
亦真愣了愣，语气随即冷淡不少：“道友为何要这问禁术！”
闻卿没放过亦真在听到“傀儡术”三字时瞬间的表情——眉头紧蹙，上下眼睑皱起，双唇紧抿，是愤怒，而非心虚。
亦真胸膛剧烈起伏，像是憋着气：“此法阴毒狠绝，早被太微真人销毁，现在就算有残本流传于世，也是残卷，练了只会走火入魔。我看道友风姿卓绝，又以残魂入道，心智坚毅，是修真界难得的奇才。道友修炼大成，实乃天地造化，实在不该、不该动这心思！”
傀儡禁术，需让活人生灵在经历七种酷刑后，趁其气息尚存，取其一缕怨魂封印进木偶之中。傀儡不知疼痛，只要内核仍在，无论身躯如何损坏都有一战之力。对于傀儡残卷的争夺，本是五百年前正魔大战的导火索，此战后，修真界人才凋敝，神州大陆亦满目疮痍，而那天道崩塌，也正是从那时起有了迹象。
闻卿此问，无异于伤口上撒盐，他虽然预料到亦真会翻脸，却没料到亦真竟像只炸了毛的鸡，愤恨的话豆子一般四处泼洒，根本停不下来。
手臂被孟极碰了碰，偏头看去，正巧看见这豹向他挤眉弄眼。
与此同时，识海中传来一道声音——
“阿卿，这话怎像你说的。”
闻卿敛眸轻笑，“天地造化之物”，只怕又是亦真从那不知名的“师兄”口中学来的。
等亦真抱怨完，闻卿从袖中摸出红奴带回山神观的木鼠，手掌摊在他面前，耐心问道：“不知道友可认得此物？”
“当然认的，这是我雕……”亦真扫了一眼，声音戛然而止，他猛地将木鼠抓起，指尖金芒闪烁，如针般刺进木鼠体内，一缕极淡的灰色烟雾自木鼠体内飞出，又悄然消散，亦真见状，双眸遍染怒意，“这是……”
凡是咒语、法诀，无论施术之人修为再过高深，都一定会留下术法痕迹，更何况像这等逆天而为，企图控制魂魄的邪术，在正道心诀之下更是无所遁形。
“傀儡术。”闻卿肯定道，“这傀儡怨灵依附在木鼠之上，连本座亦未察觉。”
说话间，木鼠上又冒出一缕极淡的青黑色，正是闻卿的鬼气气息，亦真瞧着，突然面色怪异：“这是……却邪术乃我宗不外传秘法，道友、阁下……到底是谁？”
作者有话说:
孟极m实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