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卿正在摆放碗筷，听见孟极这句酸溜溜的话，又好笑又无奈，一手将他按在木椅上，把丰乐楼的烤乳羊拨到孟极面前的饭碗里，这才笑道：“你怎么连人家眼睛瞧向哪里都管？”
“鬼鬼祟祟，不是好人。”
“云儿是徐娘子自小带到大，那二宝也是本座看着长大的。本座这十数年尚未看出他二人心思哪里不正，你却一眼看出了？”
“雪豹一族天生善识人，阿卿你竟不知？”
“哦？”
孟极得意挑了挑眉：“雪豹一族若是只会御风之术，是不可能立足妖修巅峰数百年的。”
闻卿点头。这话不错，前世他还在玄云宗求道时，孟极便已经是能够号令数万妖众的妖界四王之一。
“凡人三魂七魄，全聚在眼睛里。”孟极指着自己眼睛，“若修炼到渡劫，对方所思所想，一看便知。”
“那你从二宝眼里看见了什么？”
“你。”
孟极一本正经说着，抬手按在闻卿脖颈。虽有易容，却不知为何遮不住那牡丹纹身，孟极指尖一碰，纹身像是有感应一般，轮廓竟又明显几分。
“这里，那小门童向你衣领里扫。贼眉鼠眼……”
孟极还在说些什么，闻卿忽地听不真切。刚刚这豹不经意的一碰，却像是触动了记忆深处某个潜藏已久的机关。过往的不甚清晰的碎片，顷刻间纷纷扬扬布满了识海。
又是幻象。只是这次的幻象不似之前具体，纷乱错杂，像是想要将过往一股脑塞到他的魂魄里。
闻卿似乎看到了自己，也看见了一只文题白身的凶猛豹影，然而他每每想要伸手去抓，那一条条墨痕般浅淡的影子，却像是滑不留手的游鱼，“咚”的一声潜进水底，任凭他如何努力，捞到的却只有不断荡起的涟漪。
除去耳边不断回荡的、一声更比一声真切的“阿卿”。
时而冷淡，时而急躁，重重叠叠的，四面八方围将过来，似乎要将他裹在密不透风的囚笼里。然而就在闻卿自觉喘不过气时，那些声音又蓦地消散，汇聚成一道低沉柔和的声线，水一般润进了识海。
“阿卿。”
那声音似乎隔着久远的岁月，在耳边怦然炸响，化成鱼，化成蝶，化成万千流萤，最后凝成一道薄如纱的影子，钻进身旁孟极的眼中。
孟极原本正在骂二宝龌龊，声音忽然止住，像是中了定身咒，正欲为闻卿布菜的手也僵在半空，然而仅仅是一瞬，神色却又恢复如常。
手中竹箸拐了个弯，转而夹起一块云片糕，放在闻卿面前的骨碟里。
“你喜欢的。”他的声音很低，带着并不造作的哑，像是渴极了喉咙的沙，又像是将满腔情绪压抑到了极点的隐忍。
闻卿眉头一跳，抬眼对上那双正紧紧盯着自己的豹瞳。
虽然是同样的壳子，同一张脸，但他却直觉知道，操纵着这具肉身的意识，却已经换了一个。
“孟极。”闻卿后背一僵，面色却是不变，“你是人是鬼？”
“我是前世残存的意识。阿卿……”似乎对于闻卿立刻分辨出自己很是高兴，“孟极”笑得极为舒展，露出白灿灿的两排牙，两颗犬齿抵在下唇，英俊的脸上浮现出几分孩子气。
闻卿沉默等着他的下文。
“我很想你。”“孟极”低声道。
心头蓦地被这道声音割开一道口子，有粘稠的血从伤痕里涌出，浸满喉咙。这滋味很难受，像是被人攥紧了嘴巴，捂住了口鼻，说不出话，只能急促喘息，压下不断漫上来的疼。
不知胸中泛起的多愁善感到底是因为看着自己的这双眸子，还是前世尚未死透的残念在这里故作深情。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该属于他鬼修闻卿。
闻卿咬着牙，埋在袖中的手紧紧攥起：“你是玄云宗修士闻卿的道侣。”
话里话外，将自己与前世撇得干干净净。
孟极边为他布菜，边“嗯”了一声，唇角弧度悄然消失：“我们是道侣。”
“你与修士闻卿之间因果，合该因你二人身死而两清。”
竹筷“嗒”一声敲在碗边，一块烤肉掉在桌面，孟极随手捡起，放在口中细嚼，神色没有半分变化：“很快就能清了，你不要急。我好不容易出来一次，陪我一会儿。”
闻卿抬眼看他：“一炷香、一盏茶、一刻？”（*）
“多不过一盏茶。”孟极道，“想不到凡间几百年，这果子也没变什么样。你喜欢吃的乳制糕点，挑来挑去也就这么几个。你不吃，我可吃了。”
闻卿垂眼，盯着自己面前冒尖的糕点“山”。
意识非人非鬼，占据着孟极自己的转世肉身，不能算是夺舍，无法强行驱除。
那就只能等着意识自行消失。
闻卿不由得在心中盘算起，大婚那日，他被离魂症发作的“伏季”打败，醒来后对上的便是这道叫人窒息的视线。那时掌管着这具肉身的，便应该是孟极的前世意识。只是这意识在两人双修之后，便又藏匿了起来。
为何现在突然出现？
“伏季”被孟极的前世意识压制，不知出了什么差错，伏季与孟极的意识纷纷陷入昏睡。而承载着意识的肉身修为和灵智，则退化为幼崽状态。那么——
这个与自己日夜相处，会化作幼崽撒娇、时常发脾气闹别扭的“灵宠雪豹”，又是谁的意识？
“就是我。或者说，年幼时的我。”孟极说道，一甩长尾，尾尖卷住闻卿手腕，“我转生时只有一魂三魄，‘伏季’的意识因此而产生。不过你也该猜到了，伏季的记忆被我封印在丹田之中。虽然阴差阳错，我的记忆也一并被封在里面。”
闻卿拧眉——这家伙竟利用连心契，偷听自己心思。
岂料他刚在心中骂了一句，却听见孟极有些“委屈”地压低声音说道：“你不理我，我总不能自说自话。”
虽然是同样的低沉音色，但此刻钻进耳中的这道声音却像是调了蜜，又似乎是能够满足心底所有欲念的无底深渊，叫人只想沉在里面。
闻卿只道这是孟极修炼的惑人心神的魅术，当即默诵清心咒，却听见孟极低笑道：“我是雪豹，不是狐妖，没勾引你。”
闻卿瞪眼。
“我以前倒是想，可你……只喜欢玩我尾巴。”说完，孟极又补了一句。
越说越离谱，闻卿终于忍不住，一掌拍在扶手上：“你强迫本座与你双修，设计本座与你定下连心契，又故意变作雪豹幼崽讨本座欢心……你当真以为，本座拿你没办法！”
孟极正要回答，然而眼角忽然一阵猛烈抽动，面色一变，快声道：“时间到了，长话短说。你我的转生皆出现意外，我不知是谁在背后搞鬼，但他应该是为你而来。伏季的意识很强，我只能压制，但有那人从中作梗，他迟早会出来……我不能让伏季伤你。”
闻卿沉默看着他。
“给我戴上口笼。”孟极忽然道。
“口笼？”闻卿下意识重复。
他熟知三界修士所炼的所有法器，却从未听过有任何人，炼制过“口笼”这一类器具。
“去问‘我’。”孟极忽然语速，声音却变得渺远而急促，“阿卿，我知道年轻的我有点蠢，但除了我，别信任何……”
话音未落，孟极瞳孔陡然变大，眼神出现片刻的茫然，然而便像出现时一样，这股意识又不着痕迹地消失。
一声喷嚏过后，再次出现在闻卿眼中的，便又是那正在吃飞醋的“灵宠”。
孟极一脸怒容，夹起碗里的羊肉，泄愤般一口咽下去：“那小子瞧归瞧，还咽口水。若非答应你不打凡人，我早将他揍得像混沌一样，满地找牙。”
闻卿看着自己面前码成小山高的点心，又看了看怒气冲冲啃着羊肉的孟极。
虽然那“前世意识”出现后前言不搭后语，闻卿对他也冷淡应对，但对前世意识所说的话，闻卿始终不曾有半分怀疑。
想起两人曾是以心头血结契的道侣，或许这层信任，早便刻在了魂魄里。
前世之因，今世之果，便连转世重生，也无法轻易逃脱这“枷锁”。
孟极呷完醋，又在嘟囔着这护卫的易容太丑，闻卿却忽然问道：“何谓‘口笼’？”
孟极一顿，昏黄烛火下，蜜色的皮肤慢慢地，漫上了一层粉。
“阿卿你……想给我戴？”
作者有话说:
孟极：阿卿玩儿很花，喜欢。
（＊）一炷香：五分钟；一盏茶：十分钟；一刻：十五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