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内室的摘窗被支起一半，凉风寻着缝隙，钻进这间密闭已久的小屋，混沌兽死后液化，留下的满屋的腥秽终于淡去了几分。内室床头，跳跃的烛火似乎也被这秋风所扰，扑闪两下，即将熄灭，却被一双苍白的手及时护住。
一灯如豆，却足以照亮床榻上之人的枯瘦面容。
徐娘子侧卧其中，双眼紧闭，呼吸虽然微弱，却舒缓绵长，闻卿捏起她的右臂，三指搭脉听了片刻，紧绷的唇角终于有了一分弧度。
“好了？”孟极问。
“嗯。”闻卿替她掖好被角，看了孟极一眼，向外堂走去，然而刚迈出一步，没来由的双眼一花，脚下也像是踩在了棉花里，险些扑倒。
“阿卿！”孟极两步抢上，一手扶肩，一手揽腰，二话不说将他按在外堂的红木太师椅上，“哪里不舒服？”
闻卿嘴唇翕动，刚想说一句“无碍”，下意识觉得不对劲，睁开眼，孟极那双苍青豹瞳几乎快要贴到自己脸上，瞳孔溜圆，闪着幽幽绿芒。
见他开口却不说话，孟极眨眨眼，直接将鼻尖凑了上来，反复嗅闻着他的唇角：“怎不说话，头晕？没力气？”
闻卿呼吸一窒，视线不受控地滑到孟极脖颈的伤疤上，后面的话被他“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嘴唇忽然被带着薄茧的手指按住，闻卿眉头一挑，却见孟极微眯，拇指在他唇角擦过。
闻卿敏锐地从孟极眼神中辨出一丝危险。
“作甚？”
“给你擦血。”孟极道。
“本座自己来……”
“别动！”孟极忽然喝道，近乎咬牙切齿，反手将闻卿两手抓在一起。
闻卿十指微张，但听见内室中徐娘子一声轻咳，知道她即将转醒，不欲与孟极计较，索性慢慢放松身体，头微后仰，抵在椅背上。
孟极二话不说，撑开闻卿双腿，单膝跪在椅面，眉头紧拧，明显压着怒意，但低头擦拭唇角血迹时，手上力度却近乎温柔。
死去已久的鬼，早就不像凡人一般需要进食、休息，乃至于呼吸。但闻卿却执拗地保持着这些不必要的习惯，往日里这些习惯并未给他带来任何不便，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着这只猛然贴近的豹，两人距离之近，只怕鼻息几乎都能缠在一起。闻卿下意识屏住呼吸，不过多时，竟觉得空气之中弥漫起几分焦躁。
他不适地以手肘抵在孟极胸膛，向后仰起头，与孟极扯开几分距离。
然而那股莫名升起的焦躁并未因之减少，反而自干渴的喉咙一路向下，坠进紫府丹田，仿佛只需要一点星火，便能燃起熊熊大火。
“离本座远点。”闻卿开口，嗓子也似乎被那莫名的火烧哑了。
孟极眸色渐深，微微后退，手上动作却并未停止，耐心地为闻卿抹掉下颌已经干涸的血皮。
不知过了多久，直等内室之中徐娘子一阵剧烈咳嗽，似乎要将自己咳出来，孟极转头看了一眼，闻卿迅速起身，闪进内室，抬手在内室与厅堂之间设下结界。
孟极晚了一步，被关在外面，气急败坏地拍着结界边缘：“阿卿，她都醒了，你还要干什么！”
闻卿不理孟极，将徐娘子从床榻上扶起，双掌抵在其后心，鬼气徐徐注入徐娘子经脉之中，这阵几乎能使人背过气的咳嗽才终于停止。
“你是不是非要把自己的修为全都耗损干净才满意？”孟极依旧“嘭嘭”拍着结界，说完，长尾一甩，地板“噼啪”一声，竟被他劈出一道裂隙。
驱邪阵法炼化混沌兽的魂魄之后，自那肉球之中飘飞而出无数残缺魂魄，既有家畜也有活人，闻卿将这些没有意识的魂魄一一渡化，终于找到了徐娘子的生魂，可惜这魂魄却已经被混沌之力侵蚀，很难再回归肉身。
闻卿当即以自身鬼气修补徐娘子魂魄的亏损。然而修补魂魄本就是逆天而行，闻卿虽是渡劫修士，却终究是鬼，徐娘子则是有阳气的生魂，他几乎折损了大半修为，才将自己阴属性的鬼气转化为生魂。而最后在引导徐娘子魂魄归位时，更是被陡然增强的阳气冲击，呕出几口血。
“别吵，修为而已，不会死。”闻卿道。
然而他的小臂，却被一双枯骨般的手掌托了起来。
徐娘子转过身，向他款款一笑：“山君这么救我，老婆子死后当牛做马才可都不一定还的清咯。”
因体内有鬼气，徐娘子已基本恢复元气，身体不再像初见时那般枯瘦，脸颊也带上几分红润。她似乎被岁月格外青睐，九旬老妪，虽不如花季少女面容的饱满，然而因常年服食驻颜丹，仍旧能够看出年少时的柔婉娇媚。望着人时，眼神清澈如处子，却又同时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
察觉到徐娘子在抗拒着鬼气，闻卿只得收手，喉中又是一阵腥甜，却若无其事地挥挥袖，起身踱步至梳妆台前，将背影甩给孟极与徐娘子。
“山君，先将结界撤下吧，只怕我这别院都不够这位公子拆的。”徐娘笑道。
外堂一阵叮咣作响，正是孟极发脾气拆家具的吵闹声，闻卿看了看铜镜之中自己因透支鬼气而病态泛红的脸，摇头：“本座没工夫哄他。”
不过刚说完这句，他又扯下腰间钱袋，走到结界边缘，丢给盘坐在地、对徐娘子怒目而视的孟极：“买些好吃的去。”
孟极抬头。
闻卿转过身去：“本座饿了。”
“……想吃什么？”
“你喜欢的。”
身后安静片刻，孟极闷头说了句“等着”，随即传来窸窣衣料摩擦之声，被孟极拆下来一半的小门吱嘎一声轻轻掩上，继而头顶当当几声踩瓦细响，孟极竟直接翻墙走了。
“山君今日来，想知道些什么？”等到这豹的气息终于完全消失，徐娘子语带笑意。
闻卿将傀儡木鼠一事简略说了，随后问道：“与红奴攀谈的那位方士，你可还有印象？”
徐娘子思忖片刻，缓慢摇头：“那人在朱日默广发‘驱鬼降妖’的英雄帖时，是头一个揭榜的。我原先的确对他好奇，想要一探究竟，然而这病却突然加重……山君觉得此人可疑？”
“第一个揭榜”。
“本座上月下山，还没有此人踪影。”闻卿道，“此人月初来到鸦青，便揭了朱日默的英雄榜……徐娘子的病经此人看过之后，病情反而加重。红奴今日与其攀谈，那傀儡木鼠便在夜间袭击本座……不可谓不巧。”
三件事若单拎出来，都可解释为巧合，然而同样的巧合频繁发生在同一人身上的概率又有多大？
“若说是巧事，我近日来发现了不少。”徐娘子忽道，“山君可知，您方才提及的道士，还有那说书的老乌龟、举办八方大集的安王本人，全都下榻于风醉居？”
作者有话说:
孟极：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