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这此起彼伏的叫声中，为首一只通体纯白的山魈，三爪并用攀到孟极面前。直到走近孟极才发现，这异兽体型看上去足有七八岁幼童般大小，应该已经活了百岁不止。但见它一边吱吱叫着，左前爪在脸上一抹，竟然掀起上嘴皮，露出一口黄牙，扮起了鬼脸。
“你们这些猴儿，倒是机灵。”这模样滑稽至极，孟极哈哈笑道，正要与闻卿打趣两句，然而转头四顾，哪里还有闻卿的影子？
昆吾山路七拐八折，不但有无数岔道，更有闻卿特意设下的阵法，若没人引着，就算是渡劫境界的大能修士第一次来，少说也得在这八卦阵中转上个三天三夜。
孟极只觉全身汗毛直乍，一股被丢弃的恐慌感自心头攀升，一时间把两人签订连心契，纵使相隔千里依旧能通过意念沟通这件事全抛到了脑后，竟扯着嗓子呼喊起来。
“阿卿，在哪！”
雪豹低沉急躁的声音在空荡山谷回响，激得岩上落雪顺着山壁纷纷落下。那群学着孟极的语气，“阿卿”、“阿卿”地乱叫不停的山魈见状，似乎担忧他引出雪崩，一边吱喳乱叫着，一边缓步后退。
只有那为首的白毛山魈，尾巴卷住壁上藤条，先是指了指不断掉落的雪块，捂着自己的嘴连连摆手，而后两爪拍拍鼻子，做了个嗅闻的动作。
“闻？”孟极问。
“闻！”白脸山魈蹦到他面前，呜啊叫了起来。
想起闻卿身上那抹极淡的牡丹香，孟极心绪稍定，当即跳到面前的三岔路口仔细分辨。岂料山风罡猛，又恰是北风，只这一阵功夫就将闻卿的气息完全掩盖，鬼修又踏雪无痕，当真是无处可寻了。
骤然燃起的火又被一盆凉水兜头浇灭，孟极垂头，甩开靴面上的积雪，慢悠悠走回与闻卿失散的地点守着。
他不敢乱跑，若阿卿来寻他，找不到自己了，也定会着急。
孟极瞧一眼岔路口，又瞥一眼头顶那群吱吱叫的山魈，后背靠在山壁，慢慢滑坐下来。
“吱吱，闻、阿卿，等——”那白脸山魈也爬了过来，将赤红的没毛屁.股坐在雪堆上，朝他龇牙笑了起来。
这是在叫他不要着急。
心道这白脸倒是比岩壁上那一群只会乱叫的黑毛有灵性得多，孟极随口问道：“你的毛色，怎么和它们不一样？”
白脸山魈似乎听懂他问话，三爪并用比划了起来，孟极耐着性子看了半天，只觉这猴语比鬼伥四兄弟的鬼语更难学，顿时没了兴趣。
山魈虽然天生就能模仿人言，但昆吾山中并无凡人出没，这异兽也就无处可学。
“别叫了，我也听不懂。”
也不在乎。
兴趣来得快，去得也快，这几乎已成了猫科一族的特性，孟极自然不例外。
但是对闻卿，他的耐心似乎总也用不完，更别提，只要一见到那只冷极却也艳极的鬼，他的心脏便会咚咚乱跳个不停。
阿卿……
孟极只觉得自己不争气，大婚当日被“伏季”搅了局，致使他现在什么也不记得。哪怕能记起他与阿卿如何相识，也总比现在满脑子无用的功法心诀、却又半点灵气都没有的强。
孟极随手折下藤树枝条，在雪地上随手画着闻卿颈侧那牡丹纹身。
鬼修所受之伤除非伤及魂体，都会自愈。因此这牡丹纹身只可能是闻卿前世身为凡人时便有的，并以秘法刻在魂魄上，纵使转世投胎也无法消退。
而依闻卿这样的性子，决计不会主动在自己身上刻下这等冶艳的痕迹。更何况，这牡丹纹在颈侧，稍不注意就会露出半截，暧昧浪荡至极，与其说是纹身，更像个宣示所有权的标记。
念及此，“啪嗒”一声，手中藤枝被捏碎，孟极甩着掌心的山脂，眉头紧锁。
“阿卿……”
到底是谁留下的？
“阿卿，阿卿——”头顶上那群黑毛山魈学着孟极的语气，不知是嘲讽还是觉得有趣，乐此不疲地重复着。
“别叫了！”孟极一声闷吼，身后长尾不耐地甩了甩。
“吱吱。”那只白脸山魈闻言，仰着头朝黑毛山魈叫了几声，应是斥责，岂料山魈群中一阵耸动，片刻后又蹦出个只比白脸矮半头、但体型却更壮硕的黑毛。
两只山魈只一个照面，便同时冲向对方，眨眼间已然打得积雪纷飞，毛发乱舞。而那攀在岩壁间的小山魈，则吱吱乱叫着起哄。
眼见那白脸山魈被黑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左眼三道爪印，被血糊住睁也睁不开，哀哀叫着双手作揖求饶，那黑毛颇为得意地人立而起，双爪擂胸，向岩壁上那些为它助威的山魈炫耀片刻，突然抓起白脸山魈的独脚，将它倒提起来！
“嗷！”白脸山魈一声惨叫，前爪紧扒黑毛上肢，岂料又有两只体型硕大的山魈从岩壁蹦下来，左右钳住白脸的前爪，三只黑毛一路将白脸拖行到山路边缘，高高举起，竟是要将它直接抛下山崖！
“放肆！”孟极原本不想掺和这群连灵智都未开的猴子之间的权力斗争，但看到那白脸山魈已然认输，却还要被落井下石，一声低沉兽吼从喉中滚出，蓦地从地面跃起，抬脚，脚跟向那最壮的黑毛山魈腹部狠狠踹去。
这一脚速度极快，山魈又毫无防备，登时倒飞而去，后背狠掼在山壁，吱——一声长鸣，身子刷刷抖动几下，就此不动。
白脸山魈也被那余力带着向后飞去，孟极单手一抄，攥住独脚，将它按在一旁的雪堆里。
“呆好。”
剩下两只山魈登时停住，愣愣看着空空如也的两爪。
片刻后，愤怒的吱吱声暴起，无数山魈自岩壁垂直冲下，于半空化作一道道黑影，扑向孟极所立之处！
“不自量力。”孟极一抖衣袍，左手托鬼火，右手挡在胸前，山魈密密麻麻，如下饺子般扑到他面前，然而尚未靠近身前三寸，便被孟极拳掌甩到地面。
咚、咚，浑如铁拳砸肉，发出声声闷响，不过眨眼，地上已然垒起半人高的山魈堆。
头顶山魈如黑云压境，无边无际，地面的手下败将则满地打滚，哀哀求饶，只有孟极身姿挺拔，不动不躲，双拳虎虎生风，越打越猛。
“吱！”最先挑衅的黑毛山魈此刻四肢一蹬，醒转过来，眼见自己身周堆满了手下，终于知道这只绿眼妖不是自己能惹的，急得抓耳挠腮，两爪在胸前一抓，也学着凡人的模样，连连作揖求饶。
咚——
一拳砸在刚扑来的山魈鼻头，山魈陀螺般旋转着飞出，一连砸退三只还欲扑来的同伙，孟极这才甩甩手，看向那黑毛：“认输？”
“认输！”黑毛不住点头。
“敢再来，我不会手下留情。”
孟极虽无灵力傍身，但那一双苍青豹瞳圆瞪，气势分毫不差。
“吱——”黑毛山魈前肢着地，一步步向他靠近，等终于蹦到孟极面前，垂下头颅，小心翼翼地举起左前爪。
俯首称臣的姿态。
孟极对当一群猴子的大王显然并不感兴趣，只是把黑毛山魈从地上踹了起来：“若我像你方才一样，就算你认错求饶，依旧把你踹下山崖，你觉得如何？”
黑毛山魈身子一抖，吱吱叫得越发尖锐。
“纵使毛色不同，你与它仍是同族。”孟极一指那雪堆里的白脸山魈，“何必赶尽杀绝？”
“饶——”黑毛叫道。
“还有你们。”孟极抬头，瞪向地上歪歪斜斜躺倒一大片的手下败将，“阿卿这两个字，也是你们能随意叫的？”
众山魈齐齐后退，偏过脸去。
“要我饶过你们，也可。”孟极又踢了踢那黑毛山魈，“你们记不记得，阿卿去往哪个方向了？”
黑毛趔趄站起，挠挠腮帮，回头问手下，山魈群中又是一阵叽叽喳喳，纷纷摇头，却听那被孟极埋在雪堆里的白脸忽然吱吱叫了一声，山魈群同时安静下来，数百只山魈齐刷刷抬起爪子，指向孟极背后。
孟极猛转过身。
一抹极淡的牡丹清香钻进鼻中，银红披风将那飘忽的鬼影衬得越发妖异。月色与雪色之间，闻卿迎风而立，眉眼间的暖色落在唇上，点染出一抹温和笑意：“好俊的身手。”
“……你看见了？”孟极尾巴一翘，两耳立起，哪还有刚才的气势？
“本座见你没跟过来，便立刻过来寻。”闻卿道，“正巧看见。”
说完，瞧向那几乎趴在地上的黑毛山魈：“本座在你族迁至昆吾时便已告诫，若有斗殴，便将你们逐出疏勒六州。”
黑毛闻言，不住叩头，口中吱吱，“饶”字叫个不停。
闻卿：“山魈王本座先带走疗伤，这半月内，你守在山神观外，若敢擅离，本座必一剑诛了你。”
黑毛吱吱应声。
“半月之后，若山魈王原谅你，你自可归族。但若再有下次，少君手软，本座不会。”
最后一句咬字急重，惊得黑毛山魈嗷嗷惊叫。闻卿也不理它，袖口一卷，几缕鬼气自指尖溜出，将那些被孟极揍得站不起来的山魈扶起：“滚。”
黑毛利落从雪地里爬起，向闻卿抱拳拱手，又回头瞧了瞧雪堆里的白脸山魈王，吱吱一叫，窸窣声中，那一团团黑影悉数褪去。
闻卿再一招手，孟极掌心的鬼火便被他召了回来，孟极几步抢上，站在鬼火笼罩范围之内。
孟极：“阿卿，你说特地来寻我？”
“你这只挑自己想听的内容的本领，到底是从哪里学来？”闻卿笑道。
“你说的话，我都喜欢听。”
对孟极这胡搅蛮缠的本事，闻卿早已见怪不怪，只当没听见：“知道你不认路，却不知你撒手就没了影。好在你没四处乱撞。”
说罢，以鬼气托起那只半死的白脸山魈，向左侧岔路口走去。
“阿卿，我刚刚，你……”孟极仍旧未动。
银月朗照，闻卿负手立于月色下，悠然回过头来，银红道袍无风自鼓，眉间神色寡淡，颈侧牡丹却艳丽至极。
“你做得很好。”闻卿看着一动未动的孟极，向他递过手去，“走？”
孟极苍青双眸，烧灼似火。
“好。”孟极眉头扬起，快走两步，攥住闻卿指尖。
作者有话说:
孟极：阿卿我不认识路啊——
闻卿：（挠挠豹下巴）知道在原地等我，好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