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红奴原本快咧倒耳根的嘴角忽然耷拉下来,垂下头,染着凤仙花的手指缠着手帕,支支吾吾道:“君上,我知道方才那事……其实是我莽莽撞撞,才害得您被少君咬了……”
闻卿没理她,夹起一块酥脆鸭皮,沾了少许酱汁,放在孟极碗中,以眼神示意他吃。
孟极眉头一挑。
闻卿沉默片刻,又将那块鸭皮夹起,递到孟极嘴边,孟极这才张口“咔嚓”一声咬住,唇角也被鸭油润得晶亮。
“……少君虽然骗我说他有病,所以才会突然袭击您,但我思来想去,少君出现异常,只是在接触了那只麻绳小鼠后。”红奴闷头说着。
闻卿捻起一张薄得近乎透明的巴掌大荷叶饼,夹起几片皮肉相连的鸭肉,三根黄瓜条,筷子一卷,裹出一条鸭肉卷,递给孟极。
“……君上,我知道您不责怪我,是怕我哭,可您越是不怪我,我就越……”红奴原本正低头认真认着错,冷不丁抬头,正瞧见这夫夫二人的恩爱模样,登时觉得自己被冷落,不满地嗔道,“君上您有没有听我说话!”
等这豹就着自己的手将鸭卷咬断,闻卿才慢悠悠抬眼看向小丫头:“你以饭席请罪,本座吃了,还要如何?快坐下,鸭肉需得吃趁热才脆。”
一声令下,原本束手束脚站在一旁的四鬼伥立刻落座,眨眼工夫就已啃掉了半只鸭架,只有红奴还不情愿地站在饭桌旁。
知道这小丫头的脾气和孟极有的一比,别扭起来便连自身也不肯放过。若他今日大方饶过红奴,小丫头恐怕会更愧疚,女儿家心思又婉转,诸多心思郁积在胸,极易生出心魔。
想到此处,闻卿只得放下碗筷,朝红奴招手。
红奴撅着嘴,一步一挪地蹭过来。
闻卿:“靠近点。”
红奴眨眨眼。
闻卿抬起手,食中两指一拧,敲在小丫头脑门上,红奴先是一愣,随即“哎唷”喊了起来。
“君上……”
“疼?”
“疼死啦!”
“疼就对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买这些不认识的东西上山。”闻卿作势瞪眼,见红奴眼圈果然红了,轻轻按在小丫头脑袋上,揉了揉,“娘子的牙那么小,咬了半天连皮肉都没咬破,你瞧,本座这不是好好的?”
红奴用手帕抵着眼角,闷声闷气问道:“君上,那您还会不会昏倒了?”
闻卿下意识看向孟极。
只见这豹一脸怒容地盯着自己抚摸红奴发髻的手,将嘴里的鸭饼咬得咯咯作响,似乎察觉到自己的视线,抬眼回看过来,便又是那一双赤诚的苍青双眸。
孟极:“阿卿,我嘴上有酱?你帮我擦。”
说完,孟极搬着凳子凑了过来,硬生生将红奴从他身边挤走,闻卿无奈,只得卷起一只鸭肉卷塞到孟极嘴里,看向红奴:“暂时不会。”
他方才将孟极身上的那几滴血吸纳入体内后,体内翻涌的嗜血念头竟渐渐平息。然而同等剂量下,凡人的血只会叫他神智全无。也不知是因为孟极与自己签订了连心契,还是妖血果然比人血有效,竟叫孟极误打误撞,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阿卿罚你了,我也该罚你。”孟极一撩衣袍,将红奴的座位勾到自己身旁,“坐下。”
红奴立刻抖了起来,求救似的看向闻卿。
闻卿:“孟极,不可……”
孟极瞪眼:“你就只知道宠她。人世险恶,你这道观里住的又全都是心思单纯的鬼,若今日这事囫囵过去,难保日后不会遇到真歹人。”
闻卿:“要如何罚?”
“罚你将今日所作所为,原原本本、事无巨细说给我们听,红奴姐姐。”
孟极咬牙切齿地念出“姐姐”这一称呼,又将小鬼吓得打了个激灵,本就因为之前发生的事将一双眼哭肿成了桃子,此刻被孟极一吓唬,哭得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红奴:“君上……”
闻卿抬手擦了擦红奴眼角血泪,指节轻扣桌面:“娘子说得有理,但食不言,需得先将晚饭吃了。红奴,坐下。”
红奴一屁股坐在木椅上。
鬼伥四兄弟已经吃完了自己的份例,此刻坐得臂杆条直,齐齐瞪着饭桌上这两鬼一妖。
闻卿慢条斯理为红奴裹好六张鸭饼,推到小丫头面前,红奴边擦着眼泪,边鼓着脸将饭菜咽干净,一时间,整座大殿便只有咔嚓咔嚓的咀嚼声。
“娘子说话直,莫生他气。”闻卿道。
红奴咕咚咕咚喝着鸭汤,“嗯”了一声。
“此事本是本座疏忽。早在山鬼显形一事发生后,便该知道有人已经盯上了本座,却还放你一人下山。”闻卿又道。
“君上……我确是错了,今日一早,我没听您的话,又跑去听书了。”红奴将闻卿给她布的菜一股脑吃光,用手帕擦着嘴,小声说道,“还是那留着八字胡,眉毛比胡子还要长的老乌龟精在讲书……”
疏勒六州虽然只有闻卿一只鬼,却不代表这里不存在妖修。红奴口中提到的老乌龟精,便是在闻卿出现前,便早已在疏勒州扎根的海族妖修。
乌龟一族,虽然根骨欠佳,却天生寿数奇长,这只乌龟精又因机缘,在三百岁的时候开了智,因此得以在天地灵气溃散前修炼至元婴修为,若假以千载春秋,必定能飞升成仙。
可惜数百年前天道崩塌,再无任何修士能够破境升天,海族妖王虽然早在察觉三界灵气有异时便已向所有海族妖修发出诏令,但等到老乌龟慢悠悠赶到蓬莱仙岛时,看见的却只有一道恍若天堑的封印结界。
于是这只无家可归的老龟便只能在人界徘徊,徒耗岁月。
“他讲的那些修真趣闻,也不过是迎合凡人的猎奇心态,十句话里九句是胡编乱造,何必去听。”闻卿道。
“便是了!”红奴说到这里,忽然拧起眉头,“君上您从前说这些话我还不信,我总想着那老乌龟都活了好几百年,随口一说便是传奇,何必要编故事去骗人?可谁想今天大集上,他一见人多便信口胡诌起来!”
闻卿:“你怎知他胡诌?”
红奴:“他从前讲过那人修与妖修的旷世绝恋,讲时还对他二人痴情赞不绝口,可今日却偏说,是人修自甘堕落,坠入魔道,才最终导致他二人被正道追杀。他……他还说那两人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在说这话的时候,红奴似乎又在脑中回忆乌龟精当时讲书的神情,竟然气得浑身发抖,连手帕都快被她扯成了两半。
孟极见状,与闻卿对视一眼,笑道:“以你的脾气,怎没打他?”
“我打了!”红奴终究是个长不大的小丫头,满肚子委屈来得快,被闻卿与孟极二人一哄,却又蓦地消散了,此刻说到兴头处,得意地抬起下巴,颇为神气地叉着腰道,“少君可知,君上在鸦青镇也是有产业的,名字也风雅极了,叫‘风醉居’呢。”
孟极笑:“听风卧雪,醉饮太平,是好听。”
闻卿心中一动。
这句没头没尾的词,是自清醒起便印在他脑海里的,在茶楼建成后顺手提到了牌匾上,直到前几日看见那幻境,他才知道这“风醉居”是前世他与孟极隐居山林时,由孟极亲手搭建的木屋。
然而,这豹口口声声说并未回想起他二人过往,又为何独独记得这句词?
闻卿看向正津津有味听着红奴绘声绘色讲故事的孟极。
原形时,雪豹的确像是个只知道追随本能的幼崽,但化成人形后,这家伙不但举止沉稳,便连谈吐也像极了前世“孟极”。
想到此处,闻卿眉头慢慢拧起。
孟极——
到底还有多少事情在瞒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