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天地生灵,三魂七魄,缺一不可。民间有俗谚:三魂少一,命不久矣,七魄不全,痴妄狂颠。那些早夭的,痴傻的,全都是在投胎时不走运,被轮回道吸走了部分魂魄,才导致此生浑浑噩噩。
不过,这只是对于凡人来说。
修真中人多的是灵丹妙药,就算出生时魂魄不全,只要以灵药、灵水日夜浇灌,却也能勉强使其“正常”。
现今人界修真翘楚,玄云宗掌教真人座下大弟子齐行之便是天生少了一魄,但其修为高深,听说百年前就已突破大乘,踏入渡劫初期,可谓天纵奇才,修真界无人能望其项背。
而眼前这只患有离魂症的雪豹在灵气暴走时竟然与大乘巅峰无异,假以时日,必然能以妖身成仙。
只是现在……
闻卿看着这只直如泰山压顶,将他完全锁在身下的豹。
同等境界中,他因炼成鬼修真身,本该立于不败之地,然而这只雪豹暴走之后的妖气似乎天生与自己相克,竟将他的鬼气消融于无形。
眼下他的手脚都被妖力箍住,魂魄也被雪豹体内暴乱的灵气冲撞,直如被阳火炙烤。
而最让他无法挣扎的,却是颈侧的牡丹纹身。
这朵赤红的牡丹自他以鬼魂形态醒来后便刻在魂魄上,沉默陪伴了他百年,此刻竟陡然发起烫来,不过片刻,已灼得他鬼气四散,手脚酸软。
“杀吧。”
胜负既定,多说无益。
闻卿侧过头,露出自己的脖颈。
一妖一鬼,一跪一躺。大雪纷扬,落在雪豹束在玉冠里的发,也吻在闻卿毫无血色的唇边。
然而等了半晌,雪豹迟迟没有动作,闻卿咧开嘴笑:“愣着做什么,不敢下手?”
他的嘲讽终于起到了效果。
短暂停顿后,那双浓黑的眼睛里溢出暴怒。雪豹仰天长吼,迅速伸长的犬齿顶开嘴唇,森白寒光闪过,闻卿右肩顿时传来剧痛。
半边身体犹如被人生生扯断,下意识扭动肩膀,换来的却是第二次毫不留情的贯穿。疼痛叠加之下,鬼气溃散,饶是闻卿咬紧牙根,低吟依旧从喉咙滚出。
没想这神智全无的小妖盛怒之下,却招招避他要害。闻卿身上已不知被咬了多少个洞,苦修百年的鬼气被寸寸抽离,却仍旧留有一口鬼气吊着自己的性命,使他不至于立刻魂飞魄散。
“好……好的很。”啐出一口黑血,再难抑制身体下意识的颤抖,牙关磕碰间,闻卿断断续续嘲道,“本座杀人向来一招毙命,想不到却要死在、你这样的孬种口中……”
不知过去多久,连咒骂的力气也没了,散乱的发早埋在柳絮似的落雪里,被妖力扯碎的朱红长袍浸了满地鬼血,黑里掺着红。
生机的流逝缓慢,却不可逆转。
闻卿双目无神地看着近乎西沉的月。
也该结束了。
却不知红奴那爱哭鬼,往日里看见轿子里早已死去的新娘都会哭成泪人,一早寻不见自己,又该如何反应?
那对犬牙贴在他的脖侧良久,冰凉的牙贴着他灼烫的纹身,似乎在琢磨着何处下嘴。
犹犹豫豫,杀个人还要自己递刀子吗?
闻卿皱眉,索性闭上眼睛,主动仰起上身,伸长脖子,把自己喂进兽嘴里。
尖锐的獠牙刺破颈肉,他却早就不知疼痛。
“咬吧,咬断喉咙,你的仇便报了。”
他叹。受伤太重,连说话的声音都飘忽不定,尾音仍旧打着卷,颇有几分终将解脱的疏懒。
然而,在听到这句话后,原本发狂的雪豹骤然停下,尚淌着黑色鬼血的犬齿贴着闻卿的脖颈寸寸向上,急促地嗅闻,似乎在确定着什么。
潮湿冰凉的鼻在贴到颈侧纹身处时终于顿住,从喉咙里滚出几声沉闷的咕噜声,那条带着倒刺的舌头一舔,竟将尚未干涸的血迹舔去。
闻卿一愣。
“吼——”
一声低吼,如滚雷炸在耳边,闻卿勉力抬头,模糊视线里,只见那压在他身上的雪豹竟突然倒飞而出,又被一股无形之力按倒在地,四爪急蹬,像是与看不见的对手缠斗。
然而还不待他思索这暴走的雪豹身上又发生什么异变,识海忽如被一记重锤击中,脑中翁然,终于昏了过去。
片刻后,兽吼不再,沙沙细响打碎死寂,像是靴底碾碎雪花,带来一股寒凉。
雪豹跪在闻卿身边,目光沉沉。
“阿卿,醒来。”声音低沉,又因隔着数百载未见的岁月,饱含眷恋。
没有回应,闻卿似乎已经睡去,又似乎早已死去,脸比雪色更白,嘴唇却是乌青色,全身上下布满被獠牙洞开的伤口,碎裂成条缕状的大红衣袍不足蔽体,瘦弱得过分。
雪豹目光上下扫视,又探了探闻卿鼻息,在反应过来鬼魂并不需呼吸后,右掌按在闻卿丹田,暗金色灵气如水一般钻到闻卿体内,然而不待雪豹喘息,那灵气又像是遇到了什么阻隔,以极快的速度被弹了出来。
“阿卿,莫要任性。”雪豹无奈低叹,解开腰带,将闻卿裹进带着体温的衣袍里,待怀中人脸色不再惨白,拇指抚在闻卿唇角,碾去已然干涸的血痂。
视线在这千疮百孔的魂魄上寸寸扫过,最终落在闻卿的断臂上,雪豹眸色一暗。
他前世曾在闻卿魂魄中种下一枚契印,若闻卿有难,能够以一缕残魂之力护他周全,只是想不到这枚契印竟被转世重生的自己触发。
这只蠢货,竟敢伤他阿卿。
雪豹小心翼翼将闻卿抱在怀中,指腹在那枚艳红的牡丹纹身上轻轻摩挲,思忖片刻,忽然五指化爪,扎进心头,暗金色妖血洒在闻卿身上,滴答答连成一片,额头瞬间沁出细密汗珠,他却一声不吭。
手腕再旋,兽爪在心头寸寸翻搅,终于析出一滴心头血,雪豹手捧血珠,喂进闻卿口中。
视线在这片略显凉薄的唇瓣上停顿片刻,直到感觉自己的心头血滑进闻卿丹田,雪豹这才长舒一口气。
成了。
凡人的体温对于闻卿来说,不啻于被火焰炙烤,而妖修一类,天生体温高于常人,被那带着体温的袍子一裹,闻卿被烫得从昏迷中醒转。
意识重新飘回躯壳,双眸一扫,正对上雪豹那漾着欣喜的脸。
竟还活着。
雪豹声音低哑,如水流淌,“我眼下只能暂时压制住这只蠢豹的神智。你受伤太重,我将这只雪豹的元阳予你疗伤。”
意识昏沉,眼前这小妖嘴唇开开合合,闻卿只听到“前世”两字,便再也跟不上思绪,竟有些迟钝地重复了一句:“什么元阳?”
雪豹温笑一声,却是不答,只是视线灼灼,烫进闻卿眼底:“阿卿,不许喊疼。”
裂帛声乍然响起。
雪豹以妖力震碎衣衫,露出赤裸的精壮身体,冰天雪地之下,怀中抱着的是比玉石还凉的鬼,唯有雪豹炽热如火。
终于反应过来这妖意下所指,闻卿冷笑一声,暗自聚力:“要杀便杀,想要本座雌伏于你……”
五指凭空一攥,含光长剑出现在手中,剑光一闪,直刺雪豹胸膛。
雪豹不躲不闪,手背随意一格,挡住来势。翻手捏在闻卿手腕脉门,鬼剑哗啦一声,碎裂成雾。
一股炽热妖力不由分说钻进丹田,横冲直撞,竟将闻卿方才凝聚的残余鬼气尽数消解。
不但如此,那妖气侵入经脉之后,几番撩拨,不过片刻,妄念丛生。
冷了多年的血液悉数沸腾起来,里里外外燃得透彻。
“放肆!”
想要咒骂,奈何喉咙干哑,最终叹出口的却成了意味不明的低喘。
“孽畜、敢尔……”
“别怕。”雪豹捏着他的下颌。
唇舌相贴。
火热的缠绕着冰凉,求饶悉数被堵在喉咙里,变成细碎的呜咽。
飞雪缠绵,落在闻卿眉头,又被雪豹耐心吻去,融成道道水珠,从眼角滑落,隐在发间。
茫然挣扎的手被钳住,牢牢扣在头顶,脆弱的脖颈与胸膛便暴露在寒凉的秋夜里。……不消片刻,浑身上下除去纷纷扬扬的鹅毛雪花,便再无其他。
逃不掉。
这双手铁钳一般将他禁锢,捏碎了一切可能的反抗,也将他轻易揉软在炽热的怀抱。
“阿卿,双修功法,第一句是什么?”雪豹低沉的声音钻进耳中,浑如乍暖还寒时节,山涧里涓涓细流,无声淌进心里。
“什么双唔……”甫一张嘴,那烧灼的气息便又侵了进来,将他一同扯进欲念的深渊。
……
疼痛无孔不入。
猛然清醒。
闻卿五指成爪,掐进雪豹后背,然而那妖却似感觉不到,将他抱得更紧。
雪豹的灼人体温连带着将他也捂热了,呼吸也带上了淋漓的水意,染上双眼,模糊了视线。
“孽畜……”
远处的霞光,连带喉间断断续续的声音,全撞碎了。
……
不知过了多久。
风雪渐消,百鸟啼鸣,东方山峦折射出一层金粉,不知停歇的晃动中,闻卿视线掠过雪豹肩头,失神地看向熹微晨光。
雪豹喉中咕噜一声,伏在闻卿身上,啄吻他红肿的唇。
“阿卿。”
呼吸潮湿,连声音也是湿淋淋的。
闻卿被唤回神智,烫着般向后躲,却被那条毛绒尾巴卷住腰身,动弹不得。下巴被两指钳住,他被迫与雪豹对视,溺在这疯子苍青的眼神里。
水乳交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