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奴蹦跳着走上石阶,将山神正殿紧闭的大门推开。
扑簌簌数声轻响,殿内东西两侧上百根红烛齐齐燃起,原本漆黑的大殿登时亮如白昼,照亮大殿正中供奉的泥塑山神——一个长有双头四臂,墙面獠牙的可怖妖物,瞪着铜铃般的巨眼,在明灭的烛火间便更显出森森鬼气。
无论是看过多少年,每当走进这座主殿,红奴都会暗骂一句当年命人修建山神观的太祖皇帝。君上明明这般风流潇洒的人物,怎么要塑成这副鬼样子?
红奴掐着腰,在正殿中与那牛眼雕塑生闷气,早就坐在殿内等待的鬼伥四兄弟则齐齐站起身,对着闻卿行礼。
只是和娇俏可爱的红奴不同,这鬼伥四兄弟看起来的确像是地狱爬上来的恶鬼,虽然四肢健全,但分别缺一眼、一耳、一手指、一脚趾,细瘦的脖子上顶着三角形的头颅,一眼看上去,直如怪物。
闻卿牵着新娘,在廊前驻足。
站在左手边,名叫“阿大”的鬼伥眨眨独眼,口中发出咯咯如敲击木鱼的声音。
闻卿听了片刻,摇头:“拜堂是本座的事,莫来添乱。你们带红奴下去,在半山腰观雪台歇着,非经召唤,不得过来。”
阿大点点头,拽着红奴的手便要走,谁知红奴却不乐意地撅起嘴:“君上百年来头一次成功拜堂,如何挑盖头,如何合卺,您可知道?莫怠慢了娘子!”
还不待闻卿说话,阿大便将红奴拉至一旁,铁青的嘴唇不住颤抖,“咯咯咯”说个不停,双手也在胸前乱摆,一会儿两只拇指互相点点,一会儿又将左手圈在一起,另一只手穿进圈里,口中还做出“啊啊”的叫声,最终双手在红奴胸前一抓,脸上却十分严肃。
红奴羞煞了脸:“君上,要……”
阿大点头。
四鬼伥生来便不能说话,此刻讲的是闻卿交给他们的鬼语,闻卿自然知道阿大在和红奴绘声绘色讲那闺房之乐,将这幼稚鬼羞得连话都不敢说了。
“既、既然如此,那我们快走,别误了君上与娘子……”
红奴支吾半晌,抬起头来,飞快看了那软在闻卿怀里的新娘一眼,拽着阿大,阿大又拉着三兄弟,一溜烟跑出道观。
直到再感受不到鬼伥身上的鬼气,闻卿才松了一口气,看向怀中这“娇滴滴”的小娘子。
他方才在搀扶新娘之时,顺便拍掉了对方右肩那把阳火。
闻卿握着新娘的指尖,另一手搭在他的腰间,纵使隔着繁复的衣衫,他依旧能摸出这小妖坚实的腰腹。
但凡活灵,头顶双肩三簇阳火,是阳气之所在。眼下这小妖肩头一把火既灭,化形术便失效了,此刻那红盖头下,该是他的本来容貌。闻卿侧眼瞧去,然而这盖头却尽忠职守,将他的新娘遮得严严实实。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后,闻卿哑然失笑,明明是上门挑衅的对手,怎么自己竟真像那新婚的夫婿,好奇起自家娘子的美丑来?
踏。
皂靴迈过门槛,踩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
飒。
右手提起锦袍衣角,抖落褶皱。
铛。
鎏金双蝶镂空银香球,串着玛瑙的流苏互相敲击,激起阵阵轻响。
幽香袅远,雾一般染遍正殿各个角落,怀中的新娘似乎被这混杂着泥土清香的牡丹香所扰,身子愈发软了。
等到终于在那牛眼泥塑前站定,闻卿召来一个蒲团,丢到新娘膝下。
待新娘不情愿地跪下,闻卿撩起衣袍,也单膝跪在新娘面前。
“娘子。”他喊,声音是轻且亮的,“子”字的尾音偏轻,像是羽毛搔在手心,勾起人心尖的一团火,“山神娶妻,不拜天地,不拜高堂。”
新娘没应答,攥着帕子的手却紧了紧,僵硬着弯下腰,闻卿也垂下头,两人的头顶轻轻一碰。
哗啦一声,檐外的铃铛响起清脆的撞击。
闻卿垂眸看着新娘露在外面的手。
这小妖原本的肤色和疏勒六州的本地人相似,有些偏黑,应是长年日照所致。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掌心有厚茧,却并非剑茧,反而像是惯用软鞭的手。
“娘子莫怕。”
闻卿边唤着,握起那双手,指腹在新娘掌心轻轻刮了刮,随口调笑道,“你晓得方才阿大在说些什么?把红奴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鬼都羞跑了。本座倒是想不到那木头脑袋一般的小子,竟也会知道‘闺房之乐’……”
新娘猛地抽回手,片刻后又似乎意识到自己不合规矩,迟疑着把手放在膝头,只是这次,双手紧紧捏在一起,再不露出手掌了。
“山君浑说什么。”
新娘刻意捏紧了嗓子,似嗔似怒喊了一句。
“是为夫莽撞了,盖头还没挑,碰不得。”
闻卿笑道,从腰间乾坤囊中摸出一柄玉如意,莹润的羊脂玉在烛火下闪着通透的乳白色,流云玉柄一颗银铃,叮咚作响。
雕着牡丹纹样的如意探到盖头下面,轻轻挑起一角,正瞧见新娘轮廓分明的下颌线。
只这一眼,便知相貌不凡。
然而闻卿思索片刻,又将盖头撂下,拉过一旁空着的蒲团,坐在了新娘旁边。
两人肩头轻撞在一起,新娘身子一僵。
“莫怕。”闻卿假作安慰道,“我一见你,便喜欢得紧,我不愿你怕我。我们说说话,待得熟悉了,你再见我便不要喊叫了,我带你去东院静修殿,我们喝过合卺酒,再行洞房,可好?”
虽不知盖头底下是什么表情,单听那骤然变重的呼吸,闻卿便知这小妖气得不轻。
在挑起盖头的刹那,雪豹的妖气便丝丝缕缕钻进了鼻中。闻卿这才知道自己之前为何一直察觉不到妖气——这红盖头是一件上品法器,能够隔绝阴阳,隔着盖头,活人的阳气、妖气半分不会逸散,闻卿的鬼气也无法探查到盖头底下的生灵。
可一旦盖头掀起,阴阳骤然交融,饶是闻卿几百年道行,也会有一瞬间麻痹。
这小妖明知打不过自己,想要取巧,等的应该就是这须臾的破绽。
舌尖咋摸着空气中残存的那一缕妖气,隐含一抹风雪的清润,然细细品味,却又有几分炽热从那茫茫无际的纯白中滋生出来。像是昆吾山头洒满了烈日,厚重的冰雪无声融化时,钻进鼻中的泥土香。
闻卿忽然生出疑惑。
这小妖妖气纯正,修的是上古流传的太清心经,讲因果,遵天道。然而前几日那硬闯进护山大阵的雪豹魔气冲天,一身元婴修为也全是靠吞噬人血和魂魄堆砌出来的,两者一正一邪不同,按理不可能有交集,这小妖为何要替那几只堕魔的雪豹复仇?
“好。”新娘平复呼吸,低低应道。
闻卿不知不觉已将整具身体搭在新娘身上,指尖隔着红盖头,抚上小妖的侧脸:“那便从最寻常的谈起。娘子啊,你姓甚名谁,年岁几何?”
声音飘忽不定,如同鬼魅。
正是鬼修最常用的“惑心音”。
盖头底下的人顿了顿,似乎正在努力唤回神智,可他只剩两簇将灭未灭的阳火吊着半分清醒,又怎么可能抵得过闻卿修炼百年的法术?
不过多时,大红嫁衣罩着的身子便软了下来,霜打的茄子般向一侧歪去,闻卿眼皮一垂,抬手将人揽在怀里。
“娘子。”他唤,“说与为夫听。”
“我乃……家中幺儿。”新娘沉沉答道,嗓子里像是含了蜜糕,雾蒙蒙的听不真切。
闻卿执起新娘的手,这回这小妖却没力气再抽回去了,只是仍旧下意识攥着五指。闻卿指腹轻搔着对方掌心,一不留神,便划进指缝中,与他十指交扣。
隔着盖头,闻卿用他冰凉的嘴唇碰着新娘的耳廓,动作温柔多情,墨黑的眸子里却半分欲.望也无。
他正用鬼气探寻这小妖全身经脉。
然而他刚刚喂进去的三分鬼气,竟像石沉大海,被这小妖尽数吸收。
闻卿讶然一笑,却像怕新娘跑了般,将这小妖的手扣得更紧了。
修炼不同功法的人,本身灵气会有微弱排斥,更别提他一介鬼修。然而这小妖对于自己灌进其体内的鬼气竟然丝毫不觉得难受。这种情况,只有一个可能——
这上门寻仇的小妖,竟是个与闻卿极其适配的炉鼎!
人界修士中,能够以自身为炉,辅助道侣精进修行的本就不多。至于适合给鬼修当炉鼎的,修真界千年来更是从没有一例。然而这千年不遇的好事,竟然让闻卿遇到了,更别提眼前这小妖气味香醇,元阳无损。
就算闻卿于修行悟道一事从不执着,但这主动上门的猎物,又岂能放跑?
目光掠过挽起的衣袖下露出的那截腕骨,古铜色的皮肤下,青绿的血管正有力地跳动,一缕鬼气悄悄缠到小妖手腕,制住他可能的挣动,闻卿右手五指化爪,便向小妖颈骨脉门抓去。
作者有话说:
阿大:(咯咯咯)君上对娘子见色起意,想要与他这样那样,那样这样。
红奴:这样那样?
阿大:(比划一番)
红奴:阿大你平日里都在看些什么!
阿大:(咯咯咯)君上瞧的那些小人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