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璧山死了,庄皎死了。
他们活着时带给玉珍珍的只有无尽屈辱,那样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他们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如蝼蚁一般,死得毫无尊严。
复仇一旦开始,在燃尽鲜血毁去所有之前,绝不会停止。
无数次,被人压在身下肆意享用时,玉珍珍心里想着毁灭。他的想法之恶毒,大约会令溺爱幼子的楼外月深觉震惊,震惊于那掌心脆弱的美玉,也有着如此不堪的一面。
事到临头,复仇的滋味却让玉珍珍感到无比困惑。
看见方璧山的尸体时,他内心一片空茫。
而庄皎死在他眼前,玉珍珍更不知该如何称呼这种漫上肺腑的窒息感。
就在这一瞬间,玉珍珍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无论如何,他逝去的八年都回不来了。
杀再多人,哪怕用复仇二字贯穿余生,他都做不回楼桦了。
千日红说的没有错,他已经回不去了。
“……”
楼外月原本打算直接抱着玉珍珍回房去,没走出几步,玉珍珍在他肩膀上轻轻挣动起来,楼外月顿了顿便将他放下,落地时玉珍珍整个人不易察觉地摇晃了一下,可他无视了楼外月伸过来的手,拖着脚步,玉珍珍慢慢走向千日红。
生前骄傲的美人,死相凄惨到令人目不忍视,下体血肉模糊,难以想象她在生命最后一刻,经受了多大的折磨。
既然觉得难受,吃了痛,为何不停下?
玉珍珍又想起自己当初的问题。
他弯下腰,与千日红那睁得极大的赤红双目相对视,半晌,用拇指揩去她嘴角的鲜血,玉珍珍全程一言不发,脱下外衫,盖在了千日红身上,为她保留了死后虚假的体面。
不知何时,楼外月已如鬼魅般贴在了玉珍珍身后,像难以忍受被儿子忽略的滋味一般,尽管他一眼未分给庄皎,更对女人背后的隐情全无兴趣,仍装模作样地询问:“她是谁?”
“你又杀了一个不认识的人。”
“嗯,没关系吧,有关系吗?”
楼外月的嘴唇始终弯着,天塌地陷也不能叫他放弃此刻的从容,男人的手臂绕过玉珍珍肩膀,掌心托着那冰冷下颔,温和地使儿子侧过脸,使那双涣散无光的凤目,只能映出楼外月的面容。
“你好像很难过。”楼外月柔柔笑着,“是不是要哭了?爹又做错了吗?”
玉珍珍道:“我不清楚,应该没做错吧。”
“那玉珍珍为什么会难过?”
“……我不知道。”
玉珍珍闭上眼睛,头颅向后疲惫地倒进楼外月颈窝里,楼外月顺势搂住他的腰,亲昵地低下头,像两只可可爱爱的小动物,与儿子贴着脸蹭了蹭。
“玉珍珍总是很心软呢,对我是这样,对其他人也是一个道理。”父亲在他耳边仅以气声道,“她其实是你很喜欢的人,所以即便伤害了你,你也舍不得对她苛责太多。是这样吗?”
“是吗……也许吧……”
青年哑声道:“我弄不懂,她为什么要把自己逼到这一步,像疯了一样……”
“疯子都很可怕,玉珍珍,往后看见这样的人,记得要离远点,你看……真的很可怕,方才要是我不出手,谁知道她会用这蛊虫做出些什么事呢……”
楼外月又笑了起来,他呼出的气流灼热,语调里有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毕竟没人知道疯子会做出什么事情,万一……我是说万一哦,万一现在有人趁我不注意,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了,那就真的糟透了,太糟糕了……”
“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事,你会怎么做?”
楼外月立时安静下来。
随后,他耸耸肩,轻描淡写地道:“我也不知道,所以还是不要发生这种事比较好。”
玉珍珍没再说什么。
楼外月又道:“那么,这个疯子是你的什么人?”
玉珍珍兀自从尸体前走开,他扶起瘫在一边长椅上休憩的侍女,看着那脖颈上留下的青紫指痕,片刻后,玉珍珍唤道:“欣儿,没事吗?……能自己走吗,我去喊个大夫给你看看,好不好?”
“没事,就是喉咙好痛……”
“那就不要说话了,我记得这家客栈隔壁就有间药铺,我扶你去那里看大夫。”
就像是彻底遗忘了楼外月的提问,在楼外月无声的注视中,玉珍珍带着侍女从院门处离开了。
留下尸体,满院夏夜流香,以及……
以及……
“这可怎么办呢……”
楼外月抬手遮住自己下半张脸,对着庄皎被遮掩的尸身,自言自语:“孩子为什么……总是长得这么快呢……”
只是一眨眼。
就成了能对父亲隐藏秘密,心怀芥蒂的青年人了。
看着玉珍珍那消极抗拒的模样,有那么一刹那,楼外月真是想——
有说话声朝着这个方向来,楼外月如梦初醒,他目光幽沉,未干的长发仍在往下滴水,楼外月伸手将发丝撩到耳后,面无表情将尸体踢至阴暗处,转身融进了夜色。
侍女并无大碍,只是接下来几日要暂时做个哑巴了。
她脖子上缠着白布,可怜巴巴地望着玉珍珍,玉珍珍叹了口气,摸摸侍女的脑袋,道:“怎么回事,好像自从遇见了我,你就总是在受伤。”
侍女拼命摇头。
“都不知道带着你离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了……”玉珍珍说着,又轻轻笑了一下,“但欣儿很厉害啊,在我来之前,一定是独自周旋了很久的吧?真厉害,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人。”
一边被摸头一边被夸夸,侍女尾巴登时翘得老高,把千日红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她喉咙也不疼了,浑身都有劲了,一路跟着玉珍珍得意洋洋回到客栈,在房门前告别。玉珍珍确定她是真的没事了,才回到自己和楼外月的房间。
在那夜雷雨后,他便和楼外月一间房了,起初是担心楼外月想不开,必须一刻不离地盯着才好,后来……就没有再换回去的必要了。
楼外月不在房间,玉珍珍也没有再去寻,先行洗漱完毕,坐在窗下看自药铺借来的一卷医术,心乱如麻,却是一页都翻不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发出轻微的声响,烛火一阵晃动,玉珍珍抬起头,楼外月正若无其事反手关上门。
“你去哪里了?”
“去看看附近还有多少人。”
楼外月没多解释这句话是何意,玉珍珍也懒得再去关心,左右人也回来了,他合了书,就要去床上休息。
这时,楼外月唤他:“玉珍珍,我有话跟你说。”
蝉鸣断断续续,还不算恼人,玉珍珍平静地看着父亲,道:“要问刚才的事?”
“是。”
“你关心这个做什么,人已经被你杀了。”
楼外月微笑着,道:“我不关心死人,我只关心你。玉珍珍,你还没有回答我,她是你的什么人,你和她发生过什么吗?”
玉珍珍本想避而不答,短暂犹豫一会儿,他敷衍道:“只是一个过去认识的人而已,不熟。”
“不熟是吗,原来如此。”
楼外月道:“不熟,为何她会宣称怀了你的孩子。”
“……她没有怀我的孩子。”
“我知道,她肚子里是以邪术饲养的蛊虫,但玉珍珍,我的疑问是,为何,她会认为这样就能骗到你?”
玉珍珍抿了抿嘴唇。
楼外月走到桌边,随手翻了翻玉珍珍看的书,又搁了回去。
“你自己也说了,她是个疯子,我怎么会清楚疯子的想法。”青年口气越发冷淡,“总归你已经杀了她,即便我和她有什么往事,也都成为一抔黄土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玉珍珍一直盯着楼外月的一举一动,肩背紧绷,已经做好了男人会走火入魔当场发难的准备。
可楼外月的神情并无多少改变,他就在玉珍珍适才坐的那把椅子上坐下,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膝盖。
“来爹这里。”他笑道,“爹抱一下。”
“……”
玉珍珍迟疑了很久方走过去,立在楼外月面前,明明居高临下的那个是玉珍珍,他却像个受训的小孩子,不知所措地低着头,甚至不敢再和自己的父亲有视线接触。
楼外月柔声道:“怎么了,爹抱抱啊。”
“你……”玉珍珍艰难地道,“爹,你在生气吗?”
“嗯?没有哦,爹不可能会生玉珍珍的气吧。”
“那你为什么……”
玉珍珍吸了口气,到底坐到楼外月的腿上,楼外月迫不及待要搂着他,见玉珍珍不做任何反抗,他有点高兴地凑过去,在玉珍珍颊边亲了亲。
“爹只是在想,时间过得真快啊。”
楼外月指腹捻着玉珍珍的一缕头发,新修的发尾触感很奇妙,一点也不扎人,他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慨叹道:“总感觉,爹都还没有过够有玉珍珍在身边的日子,玉珍珍就已经长这么大了。”
那是因为你自己离开了八年。
玉珍珍垂着眼,没将这句伤人的话说出口。
“你在心里说爹的坏话吗?”楼外月含笑道。
“没有。”
楼外月笑得更深,又奖励似的亲了亲他。
“可爹心里的话,却不能说给玉珍珍听。”紧接着,男人淡然地道,“很多时候,爹都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只不过怕吓到玉珍珍,所以就算了。”
玉珍珍放在膝头的手收紧成拳,他瑟缩着坐在楼外月怀里,男人扶在他腰间的手散发着不能忽视的热度,而在这样的夏夜,玉珍珍自己脊背上却浮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
“你不问,那都是些什么话吗?”
楼外月低低笑出声,极度痴迷地道:“玉珍珍真是好聪明啊,真聪明,乖孩子,爹的……乖宝宝。”
咬字渐渐黏腻模糊,仿佛能借由每个发音,想象楼外月的唇舌是在怎样动作,哒,哒,玉珍珍咽了口唾沫,他战战兢兢地道:“我,我有点困了,爹,我想去睡觉……”
“那就在爹怀里睡吧。”楼外月坦然接上他的话,“爹给你唱歌听,在你醒来前,爹都会一直这样抱着你的。”
“可我……”
心跳如鼓,快蹦到嗓子眼,玉珍珍喉结上下滚动几遭,他忍着惧意道:“可我想去床上睡。”
“……”
“我是觉得,这样爹你也会休息不好,我们明日还要赶路,所以——”
“想要去床上睡是吧?那爹抱你过去就是。”
楼外月完全不在乎玉珍珍的拒绝一般,语气还是活泼泼的,他轻松地打横抱起青年,几步过去将人在柔软的床榻放下,玉珍珍不安地搂着楼外月的脖子,在后背接触到实处后刚要松手,楼外月却闪电般紧紧抓住了他退缩的手臂。
“……”
楼外月注视着那双惊惶的眼,一寸寸缓缓微笑起来,他偏过脸,视线一动不动凝在青年面上,在玉珍珍掌心无所谓地吻了吻,楼外月温和地说:“那就晚安,玉珍珍,做个好梦。”
湿润的吻痕麻麻酥酥,异样的感受蔓延到心尖,玉珍珍躺在枕头上,楼外月在给他盖被子后,又检查了窗户是否关好,便毫不犹豫要离开——
“你要去哪里?”
“去转一圈。”
“去哪里?这么晚了,你去哪里转一圈?”
楼外月头也不回:“不用担心哦,玉珍珍,我保证,在你睁开眼前,我就会回到你身边,放心睡吧。”
楼外月的手已经放在了门框上,可他并没有真的拉开这扇门。
青年浑身发抖,从榻上赤足奔来,自楼外月身后拼命抱住了他。
他脸颊贴着楼外月的背心,双手牢牢扣在男人小腹上,十根手指都呈现出某种努力的姿态。
“……玉珍珍。”楼外月轻轻说,“不要太任性,爹不想和你发脾气,乖乖去睡觉吧。”
“你要去哪里?”
半晌,楼外月语气没有起伏地道:“啊,我不是说了吗,之前去看了看周围有多少来监视的人,还不少呢,我一个一个问过去,总有人能告诉我,玉珍珍瞒着我的那些秘密是什么。”
“你疯了吗?!”
“这不叫疯,玉珍珍,这只是一件很简单的小事,爹不想逼迫你什么,那就只好从别人身上找办法。”
楼外月说:“当然,爹是一点都不情愿离开你的,如果玉珍珍愿意自己告诉爹,方才那个女人到底是谁,今天晚上,所有人都能睡个好觉。”
“爹可以保证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