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羡慕他。”
宵晖张开双臂,伸长颈脖仰望墨黑的天空,往后倾倒与黑暗融为一体,在黑暗中如鱼得水的穿梭。
他消失了,却又无处不在。
“跑吧,跑快些,穿过棘刺,穿过黑暗,在浓雾中拥抱他。”
“在一次次死亡中,寻求铁壁的罅隙!”
“向死而生的同时,也请别忘记在太阳下涅槃——”
……
铿锵的鼓励雨点般落到扶竹身上,他微微抬头,短促地呼吸过后是长久的赛跑。
一条逶迤小径出现在眼前,扶竹毫不犹豫踏上。向日葵在黑暗中绽放,玫瑰的藤蔓蜿蜒前进,一根柴火凭空掉落,使藤蔓顷刻间燃起烈火。
大火照亮小道,数不尽的光点在空中翩翾跳跃。
它们在用生命为扶竹照亮前方的路,就和扶竹甘愿用无数次死亡,只为换得爱人一次回眸一样。
在临近出口时,一道道荆棘做成的门横在面前,扶竹放缓脚步,回头望向一路的灰烬,咬牙撕开面前的荆棘。
一道,两道……
血液顺着手指流下,染了扶竹一身,疼痛让人恍惚,身上的痛越发麻木,眼中的眸光却越发坚毅。
好不容易才相遇,怎么能错过呢?
至少……至少让他们相拥一次吧……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道荆棘之门被扶竹撕开,一束强光猝不及防扫过来,强烈的光线让他后退,但只是一霎,很快继续往前跑去。
他从不是象牙塔中等待解救的公主,他是骑士手中的佩剑!
沐浴血液,轻可削断玫瑰重可斩下头颅,浪漫与血腥并存的荒诞世界中的利刃。
他磕磕绊绊往外跑去,如同一个乞求窥见天光的朝圣者。
神明不愿见朝圣者,但扶竹的神明下凡了。
在被黑暗包裹的街道上,帝髯倚墙而站,手中紧握着一根尖利的树棍,他偏体鳞伤,血液顺流而下,组成河流潺潺流到扶竹脚边。
帝髯眼中尽是暴戾,他面前站着一大群狞笑,不断逼近的鬼怪,而身后,是昏迷的扶竹。
扶竹微愣,眼皮出现熟悉的沉重感,他似有所感地闭眼,等再睁开时,仍旧是黑暗的街道,只是身前多了一个结实的背影。
“帝髯!”
扶竹忍着眩晕起身,想要拥抱他,但考虑到帝髯身上遍布的伤口,又放下了手。
正全力赴敌的帝髯感到衣角轻微地拉扯感,他身体一僵,不可置信地回头,而后猝不及防被一只手按住后脑勺。
唇上被湿软的触感覆盖。
炙热的、不容拒绝的、带有苦涩的吻。
像是暖冬被太阳融化的初雪,形成涓涓细流滋润心田,又如夏日被晒烫的地面,微微一接触,便会烫到跳脚。
只是吻为什么会苦涩呢?
帝髯睁开眼,竟看见扶竹的眼角不断流下泪水,它潺湲如丝线,将帝髯的心缠绕,然后不断收紧再收紧,最后又如烟花般爆开。
“嘭——”
帝髯心脏爆炸的同时,怪物们也乍然炸开。
像是五颜六色的玻璃,支离破碎的瞬间倒映出两人相拥的影子。
这吻持续了许久,久到扶竹双颊爬上红晕,开始呼吸不畅。
他放下踮起的脚,连同一直悬着的心。
帝髯深深看着扶竹,唇上湿软的触觉仍在,无刻不拉动他的神经,弹奏名为悸动的曲子。
扶竹整个人昏昏沉沉,他分不清是因为那冲动的吻,还是因为发生了太多事,导致大脑超了负荷。
扶竹环顾着寂寥无人的大街,半梦半醒说:“帝髯,我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一场,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梦。”
他低下头,情绪还停留在棘刺路上。
他有些害怕,害怕现在所经历的一切不过只是镜花水月,等睁开眼,又会回归黑暗。
“走吧。”
帝髯伸出手,他没有去问缘由,更没有去问发生了什么,只是淡淡说:
“该回家了。”
扶竹恍惚地抬头,将手放到帝髯手心,重重点了头,眉眼弯弯,脸上重新绽放出笑容。
大手包裹着小手,亦如那颗被炙热包裹逐渐恢复生机,轻轻跳动的腐朽心脏。
月亮强硬地冲破黑雾,为两个赤诚的人带去光明。
它不是太阳,但在这一刻,它胜似太阳。
一阵黑雾从扶竹他们身后升起,它没有靠近,只是注视着他们,直到远去,才发出缥缈的叹息。
“这样的人,为什么不能属于我呢……”
*
扶竹与帝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漫步,这中间始终不见一个人影,周围死寂无声,仿佛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
“我们现在应该是在幻境,或者一个独立空间中。”帝髯握紧手中的木棍,警惕扫视周围,“不论怎样,我都会带你出去。”
他答应过要带扶竹去海边,他不能失信于他。
扶竹情绪低迷,望着自己的手闷闷说:“都怪我,如果不是我你就不会……”
帝髯转身用手指抵住扶竹的唇,将他自责的话堵了回去,蹲下身摸着他的头说:“我是甘愿进来的,就算当时没有抓住你,你进去之后我也会义无反顾跟上。”
扶竹怔怔看着帝髯,两秒的短暂沉默后,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扶竹笑起来极为好看,眼睛弯弯的,眸光灿如星辰,眼中的水雾还未完全散去,引起阵阵涟漪,同时也露出藏在眼底微冷的浮光。
他笑声清朗,软细却不失年轻人的朝阳气,给帝髯脸上都渲染了一抹笑意。
等扶竹笑够,帝髯才问:“扶扶笑什么?”
扶竹神秘一笑,薄唇轻轻抿起,摇头晃脑地走在前面,背手俏皮说:“笑你愚蠢。”
帝髯眉梢一挑,过去牵住扶竹的手,想说些什么,到了嘴边又觉得词不达意,苦笑着咽下。
“帝髯保护了我好多次呢。”扶竹抬起头,眼神清澈,“我也想救帝髯一次。”
帝髯揉了揉扶竹的头发,笑着说:“傻瓜,你也救过我许多次。”
“那些都不算。”扶竹停下脚步,直视着帝髯说,“你先走,不要回头好吗?”
帝髯怔了怔,笑着问:“为什么?”
“因为我要救你呀。”扶竹松开帝髯的手,指着被浓雾包裹的前方说,“不要回头,这次换我救你,好不好?”
帝髯觉得这话有些熟悉,但仔细一想又记不起来,他抬头望着月亮,再低头时一脸愁容,忧心说:“我害怕你受伤,我害怕失去你。”
“我亦如此,所以……”扶竹往后退了一步,从容不迫中透着无法撼动的坚决,“我的骑士,一直往前跑,天亮了,我便会出现在你面前,我期待明天的东海之旅,我想跟你一起去。”
帝髯深深看着扶竹,握紧手中的木棍,咬紧唇说:“我虽然力量微薄,但星火也能燎原,我想留下来,我想保护你。”
“我的骑士啊,为什么要让我为难呢?”
扶竹转身朝黑雾走去,悠悠说:
“如果真的爱我,那就为我杀出一条血路吧。”
帝髯回头怔怔地看着扶竹,直到背影模糊,才握紧木棍,转头往前跑去。
扶竹站在黑雾中,他望向腰间赤红的铃铛,微微蹙眉,黑眸逐渐归于平静,随后抬头静静望着面前浓雾,像是与一位许久未见的故人相视。
身上的白衬衫被黑雾触及,刹那间被染黑,像墨色的胶水般融化,并开始不规则的变化,最后化为一件黑袍。
黑袍着地,扶竹一双眼睛被帽子遮住,铃铛挣开红绳,拦在逐渐逼近的黑影身前。
“回来。”扶竹伸出手,眼中涌现温柔,“你们身体虚弱,这一次,我自己来就好。”
铃铛阵阵摇动,似乎并不赞同扶竹的决定。
“回来。”
扶竹敛去眼中的柔情,再次发号施令。
铃铛顿了顿,委屈地不再颤动,飞回扶竹掌心。
扶竹将铃铛系在腰间,然后往后退了一步,眼中狠意乍现,脸上开始出现红黑的裂痕。
只听轰地一声,地上忽地长出许多人头,而且越来越多,层层交叠,生生组成一扇玄色的大门。
红色的荆棘攀附门框而生,地上的骸骨堆积成山,彼岸花摇曳,周围的建筑轰然坍塌,月亮藏匿,世界又一次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黑雾翻滚,从中传出微不可闻的叹气:
“如果强行破坏这里,你先前受的伤会加倍反噬回去,扶竹,你的魂魄已经千疮百孔了。”
“所以呢?”扶竹讥讽地扯起唇角,不卑不亢,“所以我应该对你俯首称臣,我应该杀死抱薪者,然后将自己的心脏染黑,与黑暗同流合污?”
“扶竹,你会后悔的。”
“如若黑暗将我湮没,”扶竹一步步走向黑雾,手中出现一把黑色的弓箭,“那我便用生命去点燃灯火,留灯为我的爱人带去光明!”
*
在黑暗中奔跑的帝髯突然发现面方出现了一丝光亮,不等他反应,光亮逐年扩大,像是开到最大的镁光灯,肌肤都被灼热。
亮度逐渐增加,温度也成倍增长。帝髯眯起眸子,不得已抬手遮挡光亮。
但光亮不依不饶,巨大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服灼伤肌肤,带来强烈的灼热感。
身后传来缥缈的铃铛声,帝髯似有所感地回头,望着天上的炙阳愣在原地。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