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舒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还活着,松了口气。
只要他活着,就说明时间转换冒险成功。他哥有救了。
时间还早。他在宅子里走动了一下。四周似乎太过安静,没有什么声音。
他百无聊赖等了一会儿,就往外走。其他待命的组织成员行色匆匆,也没有任何阻拦。
就这样过了一天。
舒发现自己并没有觉得渴或者饿。也没有看见治好的老哥去了哪里。
直到他发现一件怪事。
所有人的动作就像电影带倒放:人们倒退着走,鸟从高处向低处飞,落叶从地面回到枝头。当他看到太阳升起,人们就吃晚饭。而太阳落下,人们却在吃早饭。但也不能算是吃饭,而是饭菜重新拼回餐盘,饮料杯越来越满,然后汇聚出新鲜气泡,砰地一声倒流回细长的玻璃瓶口。
男孩舒手脚冰凉。他走到钟表面前。所有的指针都在逆时针旋转。
时间代偿以最可怕的方式应验了。他将他哥的身体时间瞬间往回拨十年,代价是他将亲身体验十年的倒退。
这一次扔出的硬币,落在反面。
他的时间轴彻底变成了反向。在他眼中的时间的前进方向,实际是现实界时间的倒退。在这个世界,他的时间无法正向向前。他将倒带一样,和所有人反向,向着过去生长。他的感知过了一天,日历上则倒退一天。
而且由于世界法则,同一个人在一个位面不能同时存在,所以他现在倒回了8岁舒穿越回到这个世界之前,也就是自己失踪的那一段时间。
*
这种生活一开始还有些不方便。但舒擅长数字记忆,也就擅长顺序摆放。他很快掌握了其中的诀窍。
外人并非看不见他。他做过测试,如果他站在闹市,人们还是会躲避。只不过人们无法对他形成有效的记忆。所以越是陌生的人,他的存在越明显。
因为忽视无法形成真正的记忆。
由此,人多的时候他必须倒着行走,从出口进入,从入口出,这样在人群中才算一致。这种生活有些滑稽,他每天都和人流一起踏步倒行。
不过习惯了就好。凡事都怕习惯。
舒成了现世的幽灵。这样的世界也很奇妙。首先见到的都是事物的结果,然后一点点变成开端。被消耗的物体自动填满,混乱变回有序,成品展示原材料,老人变得年轻。
舒不能触犯时空法则。未免引起他人的注意,他每次拿起放下一件东西,都要先好好握在手中,否则在他人眼中,放下这个动作就像有什么东西飞入他的手里。
因果倒置,一切都要有始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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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亲近的人越看不见他。舒回家过几次,证实了这个猜想。
凡是认识“舒”的人都看不见他。在倒退的时间线,结果都已经确定,他不能做任何改变。
所有对话都是颠倒的,所以舒不需要与人太近。他也不太关心这些人在谈论什么。只不过每天早晚都去家里报道,看看他哥起居。
他哥这些年的生活习惯的确很糟糕。而且越是糟糕越要掩饰得表面光鲜,难怪会落病。但是他哥好像并不在意。
傍晚舒去探望,他哥常常在起居室发呆。然后舒就会看见他哥突然开始吃止痛药。吃过药后,就在沙发上痉挛打颤。这就是倒放的时间。一切从果到因。
舒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你根本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不久之前,忧忧还这样控诉他。他们谁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舒真的会倒回去见证。
失踪的最后几年,他哥似乎不再抱有希望,也很少提起他。事实上那时候的忧忧对一切都不再有期待,只是带着冰冷的讽刺,看劳碌世人追求生活。
这样就过了几年。
舒平时漫无目的地溜达,还是每天回家。他一般看到晨光,就往宅子里走,随便找个角落休息。他大概不需要新陈代谢,但需要行动和休息维持每一天的轮廓。恰恰是因为这里没人能看见他,他不需要思考如何避让退行,而觉得自在。
早晨是一天的开始,同时也是前一天结束。
宅邸的灯总是彻夜亮着,舒不知道是事务太多,还是没有睡意,或者二者兼有。只有临近清晨是他哥才会短暂地休息一下。舒回去的脚步总是很轻,虽然他不会吵到任何人。
有时他哥清晨才回,那通常是艳遇之后。和他哥上床的好处很多,精明男女什么都可以交易,用欲望交换爱,用贪婪交换利益,用暴虐交换空虚,或者只是想打发时间。但他哥依然坚持着不带人回来的铁律。所以那些床伴的美艳形象,只存在于舒的想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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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星际世界的教众们也试图联系他,建议他直接穿越离开。只要不再这条世界线,他还可以恢复正向的时间,没必要做一个倒带的幽灵。
舒想了想,没有答应,说顺其自然吧。
中间他又跳过了一次时间间隔,那应该是是他第一次被魔王忧算计,故意放回了一段时间。再之前就是他第一次失踪。不知不觉,他的幽灵身体也从8岁长到18岁。
第一次失踪大约有五年,他哥这段时间很不平静,竭尽所能地找他,几乎把这个城市和国家翻了个底朝天。
舒静静站在边上,听他哥在那些努力了但是没有结果的倒霉人身上泄愤。有时候他也想开口说一声,嘿,哥,其实我就在这呢。我一直看着呢。别太生气,生气伤身体。
可是当他想要张开嘴,才意识到已经太久没有说过话。他不知道他的喉咙在哪儿,也不知道从哪个地方能出气。
这一次舒大约真的有些难过。这天他没有跟着他哥回家,找了个天桥坐了一晚。
风吹在身上,衣衫摆动而不觉得冷。原来不睡觉也没用很大区别。困和醒,只是很久以前的感觉,和现在的错觉。
命运总是不平均。魔王忧召唤了许多个世界的舒来玩弄,而他哥只有不太聪明的一个,丢了,找也找不到,看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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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岁舒在启动时空转换给他哥之前还有些时间,去了他之前那个藏着日记的卫生间。
原本他觉得日记不看也没关系,但是看过之后心情就有点乱。至少他现在还没有这个心理准备,接受这种事实。
他才知道,上一次他难得回到这个世界,却撞破了他哥半夜对他的照片自慰,还强迫了他一整夜。他的笔迹涂涂改改,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描述词汇。
或许是心态上的犹豫,变成彻底的逃避。他哥将以年轻十年的健康身体,在没有他的时间线上醒来。这一对兄弟,在临近相认的时刻彻底背道而驰,永无交集。
而且他们每次的最后对话,都弄得很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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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这几天没回家,慢慢走去了郊外的露营地。
这个地方有一个风景,是游戏里的著名采景地。曾经27岁的舒和网友约好了,周末要在这里露营。
当时舒和他哥打报告的时候,心里有点忐忑。他长这么大,除非学校集体活动,否则他哥根本不同意他在外面留宿。甚至连军训也让医生开了个假条,给他避过去。
舒长这么大,从来没和朋友们一起出去旅行过。他哥虽然总是许诺带他出去,但他哥是个大忙人,舒不忍心打扰。
其实他也不是一定要去哪里游玩,也不需要去多好的地方。他只是偶尔想看看热闹。
这样他自己的人生无聊一点,也没有关系。
你都快三十了,你哥怎么还管着你。熟悉的网友吐槽。就住一晚,有什么大不了。而且也没最后决定呢,看时间。
舒受到鼓舞,就屁颠屁颠跑去跟哥说。本来他哥只是问了问地点。舒知无不答,只是把可能过夜这事儿给糊弄过去了。
临到出发前一周,他哥不知道查了些什么,掌握了他们的全部行程,组员还有男有女,勃然大怒。
舒一开始有点心虚,想跟他哥道歉。哪怕不去都行。但是他哥真动了气,说他联合外人骗亲哥。
舒从来什么都听他哥的,十几岁的时候都没叛逆过,不知道为什么快三十,反而憋出点脾气。但他是真的不明白他哥为什么这么生气。
他说,哥,这不是什么大事,我成年很久了。
他哥叼着烟,像是被蛰伏的针刺了下。行啊。翅膀硬了。
舒被他哥养了这么多年,实话说,比普通父母养得还好还久。他没打算跟他哥硬杠,但也不太想屈服。
然后当晚,他得知他们整个团的的行程都被迫取消了。全是他哥的手笔。
舒其实也不是一定要去。但是这事连累朋友,他非常愧疚,一个个去道歉。
那些朋友也言辞闪烁。本来荤素无忌的小群,突然文明礼貌了起来。太礼貌了,话就说不上几句,也再没能见上面。
舒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可是细想,他的生活就是在这么一个怪圈里。所有的人,除了他哥,都会因为种种原因和他生疏。
他一直自我安慰,这只是时间问题。
接下来几天,舒都躲着他哥,或者只是匆匆打个招呼,就跑去上班。有时宁可在单位磨洋工,也不想早回家。
他哥也知道他翻不出五指山,并不当回事。而且因为忙碌,他哥回家的世界每天都晚,也顾不上他这边的置气。
那个午后阳光很好。其他同事都出去聚餐了。舒趴在自己的工位,从窗口望出去。
树叶逐渐茂密,大概夏天要到了。
树木背后是几栋楼的尖顶,然后是一片高档住宅,再往后是什么?是山吗?是有名字的山么?
他歪着视线,一直到无法辨认,也没有站起来或者找一找地图。知道了又怎样,那些地方总有一个遥远的尽头。
到达不了的尽头。
恍惚中他大概睡着了,梦中有一阵阵单调的潮声,像是海浪。
那是时空引力扭转他余生的波段。
*
现在这个景点没有多少人,也就称不上景点。
弟弟神秘失踪后,他哥查遍了所有他可能造访的地方。尤其这个片山,每个草垛河沟都探过,几遍没有找到人,还留下了看守驻扎。一旦有情况就立刻汇报。
舒在山头吹了一会儿风,看了看传说中游戏里取景过的风景。
几个搜查队在他身边经过,相互摇头。“没有,没看到少爷的踪迹。”
风吹得冷了,随便跟着人,就有路下山。
凡事有因有果,有始有终。有去,就有来。
舒现在逐渐理解他哥的挣扎。那种难以靠近,也难以解释的苦闷永远见不得光,也瞒不过眼。或许也是隔着时间,舒才能够无碍地旁观。
就这样离开,也不见得是坏事。
*
阳光升起来的时候,舒又听见了海浪的声音。
现在他知道,那是从时间尽头传来的回响,催促他将要启程。
他忽然意识到,这就是他第一次被魔王忧召唤的那天。之后就该是顺时针的舒出现的世界,而逆时针的自己不该继续存在。
他盲目地走了两圈,忽然奔跑起来。
奔跑过上升的暮色,倒退的车辆,和开开合合的门。
在最繁华的地段,他跟着下班的人钻进电梯,电梯一层层上升,到组织最高层。
下班的人也回到办公室,相互挥手作别。
舒过去很少露面,经过五年的飘荡,他已经非常熟悉这栋大厦的结构,就像知道了那些人心底的执迷。
绕过总助秘书的办公室,他顺手拿了一封信件,然后去他哥的办公室,过去他偶尔也会给他哥送信。
几天没好好见面,他哥的心情看起来并不怎么好,此刻在转椅上,俯瞰落地的窗景。
舒缩缩肩膀,给自己鼓气。再怎么样,这是他亲哥。
再怎么样,这是最后一次。
有人挨了骂出来,他趁机从虚掩的门溜进去。
他哥的办公室简约又奢华,所有设计都是理想的形状或光带,动机都完美隐藏。舒左右看看,在朝内的架子上,看到了自己和哥哥的合影。
舒心里忽然有了个念头。他转身去捞合影。但相框太高级,他转了几下,也没能成功。
“舒?”
舒抖了抖,一开始他以为有人在敲门。直到海浪声越来越大,他看见自己的手指,隐约变得透明,又有了投影。
他慌忙转身,听见座椅响动,然后他哥的声音传来。“你在那里?”
可能是时间到了,穿越通路正在打开,舒的影子在一瞬间与现实交叠。
二十岁的逆向的舒在最后一刻,重新进入了忧忧的视线。
舒忽然意识到,从他哥的时间线来看,自己应该正在消失。
这时候他哥还未经历他的失踪,还是在和他怄气。只有舒知道,哥哥即将面临什么。
五年,八年,十年。穿过未来抵达过去。深夜打一个电话,飞机在原地喷气等待。
他哥最后一句话是“这里的事已经和你没有关系”。
他无言以对,最后一句话是“我走了”。
他们谁都没有说再见。
时间又将他拨回这一天。有一瞬间他脑中一片空白,然后冒出很多没来得及说的话。可是一切都来不及。海浪的声音越来越大。他想不到,原来在这一天离开一次后,他还可以再一次离开。
命运再度施给他们的相见,也是告别。
他走了两步,放下信件,对惊诧的忧忧问,哥,你想我么?
最后的“么”他说得非常轻。他知道从对方的时间,听到的,将是一句反话。
屋顶后面依然有屋顶,山外依然有落日。只是从这里离开,没有哪个宇宙会有人藏着他的照片,不敢念他的名字。
兄弟是他们的开始,也是注定的结局。
他以为会落眼泪,最终却露出微笑,摆了摆手。
多巧,招手和告别竟然是同一个动作。
不论什么时候,还是笑着更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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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忧知道这几天,弟弟在冷战。
他知道自己的做法毫无道理,但他已经忍了很久,所以更难控制脾气。或许用不了多久,他们必将碰撞出一个无可挽回的局面。
可是今天早上出门舒也没有和他说话,他倍加心烦意乱。
时间就这样混乱地流到下午。
他走了一会儿神,突然听到一阵古怪的动静。转过身去,却看到了本该在单位摸鱼工作的弟弟。
这个弟弟似乎有些不一样,好像罩着一道特殊的光晕,看起来也比平日年轻。
“你怎么在这里?”
弟弟向他招了招手,露出毫无芥蒂的微笑。不知道为什么,忧忧忽然觉得心里涌出一种酸楚。
他知道弟弟永远不会记恨他。可是那年轻的微笑里凝结着一种永恒的伤感,并不是28岁顺风顺水的舒该有的感伤。
“我想你,哥。”
年轻的舒用很缓慢的语调说道。然后拿起了柜面上的一封信。
忧忧一瞬间有些惊讶。
明明早上刚刚见过。他们多年相依为命,但舒很少如此直白地表达。也许这些日子,是自己逼得太紧。
舒竟然从单位旷工跑出来,特意找他说话。忧忧从中感到隐秘的甜蜜。之前那些争执,瞬间被他扔到脑后。
既然舒先开口,那么这次冷战就宣告结束。他们的生活又可以恢复。折磨又如何,只要他抓紧一点就可以了。再熬一个五年,再忍一个十年。没有什么比舒在他身边更重要。
“那么,晚上……”忧忧忍不住有些笑意,扶了下衣领,脑中闪过几个餐厅。他准备让秘书去定个好位置。他要证明他给的才是最好的。
可是再一抬眼,只有半掩的门扇,并没有任何人影。
“你在哪里,舒?”
忧忧感到困惑,一路追出去。但没有人见到少爷出入。甚至连他拿来的那封信,都好好地摆在秘书的桌上。
也许是他太累了,产生的幻觉。忧忧揉了揉太阳穴,没有在意,继续让秘书去订周末的餐厅。舒爱吃什么菜,他都知道。
相信到了那时候,舒一定已经服软。他们兄弟之间没有什么跨不过去的坎。
整个城市的人流都在疲惫中归巢。夕阳一点点从大幅全景落地窗下落,扫到一个朝内的相框。那是忧总平时坐在桌前,也一眼能看见的位置。
现在那个相框,空空荡荡。
(全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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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番外了。完结撒花!这是舒给他哥换十年后,时间倒叙的故事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