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的视线停在他身上。
明知他哥此时动不了,但舒从小就被他哥管着,这一下就有点心虚。毕竟按照他哥的安排,现在他应该坐着那烧钱的私人飞机去一个什么岛。
“那个……”他挠了挠已经变长的头发。“我听说,你要动手术,就来看看。”
话一出口,舒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不是8岁男孩。那么他哥应该不知道他违背了安排吧?
这么想,他底气足了一些,理了下家居服的领子,装模作样去检查那些仪器的数据,然后稍微改变了自己身上磁极的频率,免得生长得太明显,吓到人。
好在三十岁左右人的外形变化不大,舒尤其是。
麻醉药效还没结束,肌肉仍然无法控制。床上的长发贵人只有一双眼,定定地追着他,带着一丝迷茫和难以置信。
他哥睡着的时候就像神国的大天使长。醒过来,恐怕地狱都要颤抖。
“手术很成功。”舒走到床边坐下,看着他哥的眼睛说。“这不是梦。”舒垂眼,他能读懂他哥的眼神。
仿佛得到了什么保证,贵人长长的眼睫不再颤动,仍然灼灼地看着突兀出现的青年舒。
“不用担心,你会很健康地活下去。那个……医生说的。”
支付了代价的舒杜撰着说辞。但忧忧仍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他恢复的不是健康和年岁,而是刚刚复明的盲人,用尽眼神勾勒眼前人的每一道轮廓。
阔别十余年的,记忆中的轮廓。
舒这才想起来,自己不是那个8岁便宜少爷,而是消失十余年的弟弟。
真尴尬。难怪老哥的眼神像是要吃了我。突然看到失踪人士,老哥肯定吓坏了。
可是这怎么解释。他抓了抓头发。这没法解释。
“嗯,说来话长……总之,我回来了,哥。”年近三十的青年沉默了一下,脱口而出。“我回来看你了。”
时光仿佛倒转,一切的分离仿佛从未发生。舒凝视着床上人的脸庞,意识到一切就像回到了他被召唤的时候。
那一天上午他哥不许他周末去和网友郊游,闹得不欢而散。
还有前几天,他哥也是瞒着他,还甩他脸色看。
既然你只想见到成年的我,我就只能这样与你道别。
“我不是生你的气。听说你想见我,所以我回来了。”舒意识到,他终于可以短暂地和他哥相认。“哥。”
说完,他的眼眶湿了。
然后他也没有说什么。夕阳送着金色的纱帘在窗口摆动。他终于意识到,他放弃咸鱼教众优厚的条件,只不过是为了留在这个世界,再见他哥这个亲人一面,再亲口喊一声哥。
他和那位魔王忧打赌,想要在死之前见一见最爱自己的人。其实没有人爱也没关系,没有人记得他也没关系。宇宙何其浩瀚。他只是想在临终前看一眼牵挂的人。这一声“我回来了”,就是他用尽全力的告别。
不告而别是他的错。告别之后,就是新的路程。
时间的尽头是什么?他告诉别人,时间就像一条河流。从你踏入的那一刻起,永远不会知道对岸在哪里。
舒的心情一下子开阔了。这就是他跨越许多世界漂泊的夙愿。最简单也最艰难的愿望。
他侧过脸擦去泪水。转过头发现他哥美丽的眼睛里也有水光。
“我去了很远的地方,差点就回不来……”舒低声讲了几句,手掌轻轻抚在他哥修长的手上。他不知道麻醉中是不是还有触觉。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只能一直向前走。城市的尽头是大海。海的尽头是天空。天空的尽头……”
橙红色的夕阳在房间移动,拖着深红的影。
辐射定时到了,舒已经感觉到轻微的麻痹。他的旅程又要开始了。
“哥,这个手术很复杂,接下来你要好好休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叮嘱着站起身。“我也走累了……要给自己放个假。”
床上卧躺的贵人瞪大了眼。
逆光的少年仿佛一道透明轮廓,隐约能看见新生的血管在搏动。
麻醉药效下,忧忧的身体却无法移动分毫。只能听着弟弟自顾自第说着。“我还欠了点债,那个债主很厉害,不能连累你。我出去避避风头,你也不用找我。哥,我长大了,能照顾好自己。有空的时候,会给你寄明信片的。”
舒说着,像过去一样给忧忧理了理鬓发,多看了几眼,忍不住微笑。嗯,他哥还是这么靓。“哥,其实你还是很年轻,很好看的。别太纠结年龄了。现在你喜欢谁就去追吧,好好跟人家过日子,知道不?”
舒说得很温和,却不知为何对面人的表情越来越痛苦。在那张雕像一般名贵的脸上,青筋逐渐浮起;做不出动作,发不出声音,仿佛一个遭到诅咒的灵魂被困在石像中,遭受业火的折磨。
“噫,你怎么了?”舒察觉到异样。他担心是时间逆转引起了什么身体不适。“哪里不舒服么?我去叫护士来。”
无声的挣扎更加剧烈,忧忧一双眼瞪得充血,几乎要将那人的身影钉住。
“护士马上就来,放松一点。”青年舒按了铃,然后低下头,像过去一样,用前额轻抵着哥哥发烫的额头,双目相对。“这个手术……没法做第二次。你的事业,我不太懂,我觉得还是健康比较重要。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爱惜身体,好好吃饭,早点睡觉……”
很平凡的叮嘱,但舒越说越哽咽,其实都是普通的事情。他不想引起怀疑,截住话头。“不论年长还是年幼,你永远……都是我哥。谢谢你,一直照顾我。”
说完青年起身,给颤抖的忧忧推了一针镇定。
“护士怎么还不来,我去看看。你好好休息。”舒微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在忧忧绝望的视线中,青年的背影仿佛一道薄薄的影子,越过卧室的门,消失了。
*
没有人知道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家主忧奇迹般地不药而愈,而且身体机能恢复回盛年。而他恢复神智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少爷在哪里。
少爷应该在那个海岛度假。但是管家却在宅邸里。可是谁也想不到,他们排查了当天进出宅邸的所有人,包括所有的逃生通道,恨不得掘地三尺,都只看见那个男孩被枪顶着,走进了楼门,就再没有出来。
不论是8岁还是28岁。那个人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无声地消失在所有人眼前。最后只在某个转角的矮柜上,发现了一套叠好的家居服。
只有主人坚持自己见到了青年舒,也没有丝毫证据。只有那个卧室的地板上,散落着一枚硬币。
最后一个见到男孩的是橘毛,橘毛正在房间里清点那一大柜子的珍贵模型。
“这是少爷的房间。”
“少爷?”橘毛趴在地上列表,头也不抬。“是啊,是少爷带我来的。他告诉了我密码。”
“因为,这是少爷的房间。”
*
舒离开宅邸的方法其实很简单。
他穿了一件之前顺来的医生白大褂,跟着那几队医护大摇大摆上了车,然后下车有序离开。
他给那些悲怆的咸鱼教众们报了个平安,然后坐车到附近的入海口,趁着夜色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超能炼金计算机丢了进去。
这一次他学乖了,不像刚来时那样毫无准备。他之前玩过虚拟货币,没想到十年过去升值不少。他兑换了一些现金在身上。现金多了也不安全,其余的账户号和代码都在脑子里。
他没有停留的打算,坐着慢速火车整个大陆随意转。等到穿越了那么多世界后,他依然觉得,还是这个世界最舒服。
天气好的时候,他就买一根面包在公园长椅坐着。现在胃口一般,吃不完的就掰碎了,喂喂鸽子,喂喂鱼。再也没有人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游手好闲。
他觉得这种日子非常惬意。
阳光照在他后脑的白发上。此时他已经是一个彻底的老人。
七十?或者八十也说不定。毕竟他漂泊了那么多个世界,已经很难算出他确切的年龄。那个未来世界将他的身体改造得非常康健。即使到了这个岁数,他的身体也没有很大的病痛。舒觉得非常幸运。
*
那天按过医护的铃,舒就蹲在一个楼梯的拐角,恢复了生长代偿。等到所有医护检查完毕,他换下家居服,穿着白袍口罩再出现在人前,双鬓斑白,脊柱微弯,外貌已有六十余岁。
当时有许多年长专家来会诊。没有人注意他的身份。人们对老人的面貌总是不会太上心。
暮色沉沉,老年舒跟着诊所的车接受了门卫的盘查,然后顺利放行。
这就是低位世界的代偿。舒和咸鱼教众都计算出了这个结果。在这种世界,想要获得什么,都要加倍的付出。
但舒并不觉得遗憾。这是他应得的年龄。即使这辈子没有得到什么爱,他依然回到了最初的地方,和牵挂的人告别。
已经比他上次离开强多了。
舒也不觉得老年生活有什么不好。至少他终于得以名正言顺地退休做咸鱼。他很大方地在街上慢吞吞行走。再没有人催促他,也不会有人盯着老人看。大概这世上的人类一旦变老,就会变得差不多地模糊。
他给自己办了一个老人证,凭着证件,就能免费乘坐几个州大部分公共交通。舒比较喜欢城际慢速火车。他不赶时间,老人没有正事,不需要赶时间。慢速火车就像长途汽车,他在一个城镇上车,睡一觉,醒来就到了另一个城镇。
一开始没有目的地,他一路往南方去。气候一点点变暖,偶尔能看见盘旋的海鸥,就知道离海岸线近了。
天气好的时候,就去公园坐坐。遇到惬意的小镇,他就随便找个职位,比如看小卖店之类的。别看他上了年纪,计数的本领还在。那些安逸的小镇也有很多老人。有阳光的下午,甚至要和人拼桌。一抬头对面也布满皱纹。他买了一条热带风情的花衬衫,如果他哥看了肯定要皱眉。
他忍不住笑了。
对了,他没忘记给他哥寄点明信片。通常是准备离开的那一天,他就会把明信片装在买好的白信封里,扔进邮筒。
他哥其实人格有点分裂。舒不得不承认这一点。还记得以前有一次他哥去他学校参加什么活动。因为忧忧只有他一个宝贝弟弟,特别害怕他被绑架。最好的掩盖就是假装不识。所以那时候在公共场合,舒都牢记他哥的叮嘱,看见当没看见,保命要紧。
结果视而不见也不行。他哥回家就抓着他一顿叨叨,拷问他哥哥今天穿了什么。直男舒哪儿能记得这个啊,他哥讲话的时候,他就在底下打哈欠呢。然后他哥就很不满。
舒就这样跟他哥过着摸不着头脑的日子,一过就是几十年。舒现在想想,他哥一个人,肯定是很无聊的。
舒现在有的是时间。寄回家的信里,除了地址,很少写字,他的手握笔已经不太稳当。但是会塞点奇怪的硬币,超市的打折券,展览传单,或者是他们小时候爱吃的雪糕包装纸或糖纸;偶尔会遇到一些老杂志,上面有泛黄的电影海报。小时候他哥爱翻杂志,还拉着他去看电影,舒一般只看半截,然后靠着他哥睡觉。导致他看了很多没头没尾的故事。海报上有很多熟脸,他把旧杂志上的海报剪下来,放进信封。
舒依稀记得成年后,他哥大约真地认识了不少明星。或者说那些明星都赶着认识他哥。风水轮流转,他哥成了大佬中的大佬,据说,那些红男绿女都巴不得爬他哥的床,为投资争得头破血流。
这些舒只是听说。海报上的红粉佳人演电影时还是新秀,如今笑盈盈地在纸上泛黄。
还有一次,他看店以后店主让他选几张彩票。他看着顺眼的选了,没想到真的中了几百块奖金。
兑奖比较麻烦。舒懒得麻烦,就把彩票也塞进信封寄回家。想想他之前确实说过“买彩票养他哥”,但那是用8岁孩子的身体,不知道老哥能不能明白这个意思。
对了,有一次路过一个港口的时候,舒觉得港口的大广告牌有点眼熟。他在晃眼的太阳下站了一会儿,终于想起,那是他哥打算发配他去的那个什么海岛。
这个海岛不大,每天的船次也不多,但是据说酒店很豪华。沙滩非常美。
老年的舒当时心里有些不平。来都来了,顺手买了张船票。
这张票得算他哥的。舒看了看票价,觉得比飞机票便宜很多很多,不算乱花钱。他输入了他哥的号码,打了两张票,然后晃去小吃摊买薯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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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