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这几天心里有事,睡得也不实。
他好像连续做了很多个梦,梦里和他过去的经历差不多,在不同世界游荡。但他没能记住任何细节。
梦的最后他回到了这个世界。这个梦特别模糊,一直有风雪呼啸。
他看不出多少年纪,守在一片雪山中,破屋四面漏风。不知为何,他哥也在,然后他给他们煮了两个蛋。
舒醒过来就记得这么多。他觉得这梦不太讲道理。他哥那么矜贵一个人,怎么可能来荒郊野岭吃那么寒酸一个水铺蛋。难怪表情不好看。
明天就是出发的日子。出海信号很弱,只有度假还理想,到时候想要联系就更难。
他哥一直很会安排。
舒一早爬起来,拿出一颗偷偷藏下的酒心巧克力。
这一天他没有任何异动,吃饭,散步,瘫着,都和往常一样,也没问任何不该问的问题。
直到晚饭过后,他拍拍肚皮,搓搓手心,嚼了酒心巧克力壮胆。
巧克力甜得发苦,被酒心冲下喉咙。
“少爷,行李都收拾好了,您看下清单,有没有遗漏。”
舒看了眼,缓缓站起来。“是吗?好像……还有一个东西。”
“还差什么?”
舒没有回答,低着头走了几步,然后一鼓作气爬上楼。
“少爷,少爷,忧总这几天不在,您上楼做什么……”
男孩没有理会,沿着楼梯一直走到卧室那层。这是宅邸的禁区,助理果然有些忌惮。舒没打算为难人,走得不快。果然不久,老管家就追了过来。
走到这楼,就没有闲杂人等。舒回看了老管家一眼,依旧没有回答,径直走向那个被封存的浴室。
“少爷。”老管家的脸色果然变了。“您……”
“去海岛也好,上家教课也罢。”男孩在那扇门前站定。他知道,通常情况,有不下三个摄像头直接对着这扇门。
这是八年前,莫名归来的舒再次消失的地方,一直受到严密的监控。
“能不能先告诉我,八年前,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男孩站在三个摄像头同时汇聚的点上,眼神平视前方。
*
舒这人呆了点,但不傻。如果要和老哥交底,特别是这种惊世骇俗的穿越故事,在场的外人越少越好。
同理,如果要和老哥谈判,也是人越少,他哥才越可能说实话。
果然,老管家给他搬来一把椅子,就欠欠身离开。
整片起居区域只剩下他一个人,几道灯光从远处遥遥打来,在地上拖拽出各种形状的影子。
长发男子的形象在投影中浮现,看得人心头一紧。
他哥似乎有点疲惫,但没有大碍。舒仔细瞧了几眼。
“什么事。”四下无人,忧忧叼着烟。灯光滑过不再年轻的但依旧英俊眉眼。背景没有窗户,看不出他所处是昼是夜。
舒和他哥一起长大,虽然年龄相差不大,但遇到大事都是给他哥拿主意。他哥不说话的时候,舒还是有些发憷。
“就是,好几天没看见你……”
对方哑然。舒一紧张起来就问了和之前一模一样的话。
烟雾缓缓飘升。何止几天。他们根本就隔开了十几年,然后现在又被年龄隔开了几十年。这么多年熬过来,这家伙才想起问一句“好久不见”。
这些话憋在忧忧心里很久,就像一具沼泽里的尸体,不见天日地向深处膨胀腐烂。可他现在偏偏不能说出口。
舒仿佛也感觉到对面莫名的情绪,攥住了手。他从来不是大人物,如果是往常,他早就退缩了。可是这件事他退无可退。
“老……老爷,是不是有什么事?”男孩眉头一皱。“你……您可以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他说得非常认真,眼睛缓缓眨动。“我一定会帮你。”
忧忧夹着那根烟,透过镜头看那副熟悉的,不知还能看多久的稚嫩的脸,然后微微咳嗽了几声。
这是何等巨大的诱惑。他的手微微颤抖,感觉自己纵横多年,大风大浪都见过,却从未经受过这种考验。有一瞬间他想要坦白一切,那样他就可以承受任何结局。他只要再自私一点,就可以拖着对方一起。
那么他将不会是独自一人下地狱。
可是对面还是一个孩子,他的人生倒退重洗,崭崭新新。忧忧可以心安理得地利用任何人,却无法在这人的事上欺骗自己。
这份罪孽,是他仅存的人性。
“我们不是刚刚说好的么,我会努力的。”男孩在交错的光影下,小小的脸庞仰着。“虽然你想要的……那个,和别人不太一样,也很难理解,但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你可以相信我!”
不就是六十岁已婚已育同性大嫂么,没违法就行。舒攥着小拳头,随时准备给他哥加油鼓劲。
忧忧微微皱眉。理智上他很清楚弟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咸鱼性格,绝不可能如此平静地接受出格的关系,更不要说违背人伦。可是,他又难免侥幸地希望,伴随他一生的执念,有见光的一天。
“你真的……这么想?”
雕像一样矜贵的人,脸色微妙变幻。
“对啊。”男孩充满斗志。“虽然年龄差大了一点,那个话怎么说的,重要的是真心!”
“你什么都不懂。”长发美人摇头。
这样听,舒更加确定他哥是有感情困扰。“我现在的确不懂,但是……”他转念一想,觉得话题跑得有点远。“我不懂也没关系啊,我不会干扰你们的。只要X先生愿意就可以了。这几天啊,我可没少在他面前夸你!一切都在好转!”
忧忧的表情逐渐扭曲了一下。男孩还是充满鼓励的样子。“……你不想和我商量也没关系,去找他吧!”
对面的人掐断了烟,泛上一些戾气。“你说谁?”
“x先生啊,研究所那位组长,上次你还特意去见他来着。”男孩直愣愣补充。老哥过了这么多年,脸皮还是这么薄,非要别人来说。“你不是暗恋他很久了吗?”
一时间双方都有所沉默。
忧忧揉了揉太阳穴,长长出了一口气。
地平线并没有曙光。原来一切的希望都是误会。
……还好,他什么都不知道。
“没有这回事。”忧忧微微后仰。“我没喜欢过什么人。”
男孩逐渐瞪大了眼睛。“可是……可是你明明亲口跟我说……”
“哦,那是我随便说的。”男子支着下颌,恢复上位者漫不经心的丛容。
“你,你骗人!”男孩不禁离开椅子站起来。
“那又怎样。”忧忧眼光斜睨着。“我从来用不着暗恋什么人。”
舒一下子懵了。他哥说的混账话并没错。只是有什么地方让他想不通。反正,他努力自我催眠了好几天的大嫂没了!
“现在你满意了么。我还有事……”
那张保养得当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一种空洞。
“等等。”男孩有些狼狈地抹了抹脸。“就算不说这个。你那边肯定出了什么事。我可以帮你的。”舒轻声说。“我可以去上课,去学习。以后我会买彩票给你养老……”
“不需要。”
“……别看我这样,也是能帮你的!”
“就你?”
轻轻的反问,像勾住气球的倒刺,轻易戳破他们之间所有的缤纷色彩。不对等的关系中,不论一个人抓得多么紧,都难免带有轻蔑。
忧忧起身,带起一道狭长的阴影。“你只是个孩子,又能——”
“如果我不只是个孩子呢。”男孩一字一顿。到了这时候,他也顾不上坦白的后果。“其实,我——”
“够了。”
男孩的坦白被冷漠打断。“你知道这样的话,我听过多少次么?每一个这样跟我说的人,都不会活太久。”长发贵人恹恹地说。“本来你挺识趣,才让我满意,但不代表我会为你破例。”
男孩冷汗涔涔。他明白,这是一种威胁。“可是……”他喉咙发干。那种不好的预感忽然变得非常真切:
原来他失去的不是时间,而是再也无法对着这个人喊出那两个字。
“可是……我……”他退了半步,视线也不知该落在哪里。
怪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坦白的勇气。
“舒离开的时候有二十七岁,如今过了十几年。你说他现在应该是什么样子?你不会以为,我老得不会算数了吧。”长发贵人转了转手上的戒指。“十三年,他离开了整整十三年。你不是总想知道八年前他回来发生了什么么。”高挑的男子在阴影中,仿佛一种控诉。“你却从来没有问过,这十三年我发生了什么!”
“我可以——”
“不,你不可以。”忧忧带着冷酷的笑意。“我不想变成一个老人,看着你正青春年盛。我知道你不在乎,所以你永远不会体会到我的痛苦。让垂垂老矣的我,去面对那样的你……你来的太晚了。迟了,就是已经是错。再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忧忧情绪逐渐回落,语气已经带了终结的意味。“这里的事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这些天你做的不错。我会给你一笔钱,保证你接下来的生活。”
舒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
他冒着风险穿越了茫茫世界,挨过无数危险,与魔王赌着致命诅咒,也只是想在一切结束之前,回到最初的世界。
每一次踏上旅途,他都不知道能不能再睁开眼。他的经历太过离奇,早就习惯了被质疑,不愿和人多谈。
只是没想到回来了,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他可以呼唤的人。
“好吧。我不知道,自己本不该来。”气血一阵子上涌,他强压下去。“我会离开的。”他顿了顿。“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对方仍然笼罩在昏暗中,无动于衷地听着他这样说。
“……以后,不要拿那种话随便骗人。免得有人当真。”男孩低头。“我知道,你总是……你总是追逐那种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凡是摆在你眼前的,就没有意义了,不是么?”
这是为了你安宁的余生。不要再和我扯上关系……
忧忧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只恨不能更痛。男孩的每一个字都要把他逼疯。他在心里绝望地祈求。不要说这样的话,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不要……
“既然你只想见他,”男孩轻轻地说。“按照我们的交易,你留了我一命,我会尽力。但不能保证。”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我只是个普通人。”
对方没有回答。
舒也没有再去看。
男孩站起来,只比凳子高一点。白衬衫挂在他单薄的脊背上,下摆飘荡。
“忧总,保重。”
男孩背对着镜头迈步。没有说一声“再见”。
走过这么多世界,再也没有任何地方可以让他回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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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装了,作者就爱搞狗血酸爽……
这俩be那么多回,可不能轻轻松松就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