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医生从来没想过,十年以来这个热线电话会再次被拨通。
W医生从业多年,已经快退休。像他这样专门诊治名流显贵的,只要嘴巴牢,这些年报酬也相当优渥,别说加班,已经在筹划在哪里养老。但也因为这个电话,这层楼都在夜里忙碌起来。
“真是那个号码?”
“是的。”
“账号确认。”
“确认。”
那条穿过电线的小小信号,仿佛打入诊所的一道猛烈针剂,在这样一个深夜,将他们在最短时间内启动起来。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非常特殊的电话,只是十几年前的普通号码。曾经这个号码面向所有的病患,后来成为了面向一个人的生命专线。
W医生还记得那个年轻人。因为年轻人的哥哥是个让人不可逼视的贵人,却不爱去医院。每次都是那个年轻人操心,拨通约诊电话。
他阅人无数,那个年轻人实话说有点邪门。看起来非常普通,就像这个时代随处可见的那种得过且过,面目模糊的人,却有着非常显赫的家庭;可那种万里挑一的生活并没在他身上显现半分。倒不是说他那个兄长不看顾他,而是看顾得太过……啧啧,这些大人物都有些小秘密,多说就不合规矩了。
其次,那个年轻人对数字有非常的感觉,仿佛计算器成精。他可以轻松记住几十位的数字,再流利地以任何顺序说出来;有一次有台打印机缺纸,他在屏幕前看了一眼,就向护士复述出整页的检测结果,包括相应的正常值范围。w医生很怀疑,像电话号码和保险号,账户号这些数字,他可以在梦里也倒背如流。
只不过他本人并不觉得这是很特殊的技能,自认是个普通人。
基于这一点,在这个年轻人失踪之后,寻找弟弟找得发狂的那位贵人买断了这个约诊号码,宣布不再对公众使用,并且要求只要是疑似他弟弟的人打通这个号码,必须立即待命,以防那个人受伤求助。
刚开始几年,还有旧客人误播,几年之后,这条生命热线彻底地沉寂了。
*
W医生前几天还接过忧大人的通话,说是要给他家新来的小少爷做个检测。
有个寄托总比没有寄托好。只是不知道,如今这个能够突然得了万千宠爱的小孩,是否还能与人沟通。那位大人的行事已经日渐嚣张,毕竟到了这个年纪,已经不需要强取豪夺;想要什么,都能逼得人亲手奉上。
但那和我又有何干,只要不是个二世祖就谢天谢地。头发已经斑白的W医生叹了口气,顺手把诊断结果写进了那位大人的病例。一个十几年前失踪的成年大活人,怎么可能变小……
“W先生,‘那个’电话响了!”
所有人都很敬畏那位大人,但没有人敢带他去医院。任何违背他的意志的人,下场都非常惨。可如果不是那个热线被沟通,他们也不至于全体待命,变得骑虎难下。
知道了那位大人深夜莅临,半个诊所的人都在哆嗦和惋惜。
“这可怎么办啊……”
“是啊,是新来的管家吧,也太不懂事……”
“是啊,现在不比以前……有那位……”
一片低语声中,突然响起一个孩子的声音。
“这么晚,还在加班啊,辛苦辛苦。”童音语气自然熟稔,反而显得有些反常。“大家别担心,嗯,我家老……老爷是来陪我看病的。待会儿他问起来,都算我的。”
【待会儿问起来,都算我的。】
这几个字坦坦荡荡,仿佛能在走廊敲出回音。W医生在诊室里,无端打了个寒战。
忧大人的状况只能由那个人约诊,也是有原因的。那位大人溺爱弟弟非常,不论什么原则,只要是那位弟弟做的,都可以通融。
反过来说,这世上有多少宠爱就有多少特权。唯独在这种情况下,那个甘于平凡的人才会动用独属于他的特权。
门推开,缓缓推进来两个人又合上。
“W医生,我老……老爷他突然晕倒了。”一个半身带着伤的男孩艰难地从轮椅上站起来。他的小手还牵在另一个人手中,费了些功夫才抽出来。“我来填单子,您先帮他看看!”
男孩的情况也不好。脖颈上抓痕清晰可见,腿上的血迹已经凝结。
说着,那男孩快走了几步,趴在桌子前,抽走纸笔,开始填写。他整个人即使站直了,也刚到书桌,写得非常卖力。
W医生看到那徐徐铺写的熟悉字迹,出生日期,和一连串长长的保险号,揉了揉眼睛,感觉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那个,您是……?”
男孩仿佛吓了一跳,呆住了,左右又看看,回过神来,想要捂住单子,却已经晚了。只能支支吾吾说,“那个,我,我是这位的养子。出门前,管家给我看过个人资料……”
男孩理所当然地认为,所有人都能无误地背下一串繁琐数字。
“那么,你又是怎么弄成这样?”
W医生反问。
“这个,我当时被人追赶,摔了一跤……医生,他好像病得很严重。您先看看他吧。我不打紧!”
男孩稚嫩的脸上,浮现出熟悉的忧虑神色。
W医生想起当时忧大人的咨询,记忆混乱,被迫害妄想,身份认同障碍,行为退行幼年……这些症状确实一一对应,唯独“退化”的应该是指行为,而不是年龄吧?
除此之外,这位少爷,十足十就像那一位……不对,W医生出了一层冷汗,自己怎么也开始认同忧大人那个资深精神障碍不科学的判断。
要命,看来他的精神也不是很正常。
“哦,我们会给他做个检查。你不用担心。”W医生心里清楚,这两个祖宗都要伺候好。“小少爷,你身上,特别是脖子上是怎么回事呢?”
其实他是明知故问。忧大人精神不稳的时候出过好几次事故,都被强行盖下去。
一个人如果什么都能得到,却唯独得不到自己最想要的,还要千方百计地掩盖,就会憋疯;而最珍爱的在眼前消失,就会疯上加疯。可能是负负得正,反而让那个只手遮天的人看起来没有那么异常。
说到这一层,那个男孩眼神黯了黯。他的腿也有些打弯,仿佛刚才一直支撑他的力量正在溃散。
“医生,我也不是很清楚。他好像突然不认识我,把我当成别人……”男孩顿了顿,忽然意识到其实也没错。这些天他还是有些得意忘形,蹭了不少薯片。不然秃头墨镜也不会追着干掉他。在这些人眼里,他或许就像一个非常有威胁,带着不可告人目的来接近老哥的人物。“当成……很可疑的人。我不知道会这样。他从来没有……”
男孩磕磕绊绊,最终没有说下去。
W医生意识到这个孩子的情绪有些低落。虽然不知道原委,当务之急是稳住他。不论如何,事后忧大人要算账,自己的老脸来十份都不管用,可全要靠这小子。
“小少爷,你别多想。”W医生推了推眼镜。“忧大人这些年精神不稳定,一直吃药维持。这完全不是你的错。”
“啊,可他吃的药也太多了……”
“就是这样。”W医生立刻调出刚才检阅的病例。“你看,他的症状有记忆混乱,被迫害妄想,身份认同障碍,行为退行幼年,这些都是最典型的,精神分裂的典型症状!”
很好,现在房间里三个人,没有一个精神正常。
男孩逐行确认了病例号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哦,原来是这样啊。”然后又微微皱眉。“W医生,可是他平时看起来很正常,情况应该不严重吧!您好好诊断,别看我老……老爷这样,其实很好说话的。治疗什么的,都是很配合的!”
男孩带着与其说是开脱,更像是包庇的态度。
W医生想起自己战战兢兢、全靠深耕变态心理学才能活下来的这些年,再看到男孩真挚不疑的眼神,感觉到了世界的荒谬。
听完诊断,再回头的时候,那孩子似乎因为没有了挂虑,也已经疲惫至极,原地昏倒了过去。
“护士,立刻给这孩子安排最好的病房。还有,做一套全身检查。”W医生低声说。“包括DNA配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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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谢谢天使读者的鼓励……
这个后篇因为比较长,节奏和前篇也不太一样,怕读者不感兴趣,老透明作者其实一直不敢放出来 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