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城中, 一间不起眼的院子,已经尘封许久的大门再次被人打开, 掀起了细小的烟尘。

  换了身白衣的聂思远缓缓走进院子里,默默地打量着周围,虽然家具已经陈旧,但是依然能看出当年有人在这里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

  院子里的东西不少,大多都是日常生活所用,从桌上的碗筷可以看出至少应该有两个人在这里生活过。

  他努力地想要找出父亲的任何痕迹, 可最终什么都没找到,就当聂思远开始怀疑那个徐衍是不是在骗他的时候,风吹过地上的尘土,露出了石板上用剑划出来的一幅棋盘图。

  黑七白八, 又是花海。

  因为年头太久了, 石板周围的土层被雨水冲刷下去不少,似乎还埋着什么东西。

  聂思远挖开上面的薄土,一个熟悉的胭脂盒出现在他面前, 与之前在闻歌房中找到的一模一样,都是媚花奴。

  只不过眼前的胭脂盒已经空了, 勉强还能闻到那妖异惑人的香气。

  聂思远忍不住跌坐在地上,手脚冰凉, 此时他无比确认父亲确实来过这里, 甚至连那个叶青女也来过。

  他怔了许久, 突然疯了一样地挖开石碑,天空中悄然飘起了大雪,就在雪花将他进来时留下的脚印掩埋时, 一具白骨终于出现在了聂思远面前。

  “父亲......”

  看到尸骨左肩熟悉的旧伤, 聂思远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跪倒在地上,落雪寒意刺骨,却让尸骨手中泛黄的书信格外明显。

  他颤抖地打开信件,尘封的过往终于在这一刻重新被揭开。

  信不是聂淮留的,竟然是叶青女留的。

  他们全都想错了,原来叶青女是为了父亲才去争的花魁。

  十年前,聂思远父亲聂淮路过逍遥城的时候,碰见了正被春雪坊嬷嬷打骂的叶青女,便将其救下。

  隐龙卫是朝廷安插在江湖中的眼线,不能轻易暴露,聂淮当时为了调查何魁,不得不暂居逍遥城。

  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他便将叶青女收为义女,对外也只以叶淮的名字行动,没想到最后还是死于何魁之手。

  叶青女知道隐龙卫的事情,但是并不知道聂淮在江湖中的真正身份。

  她早将聂淮当做了真正的父亲,不仅冒险将他尸骨收敛,甚至还毅然回到了春雪坊,利用媚花奴争得了花魁之位,为的就是替聂淮报仇。

  世间黑白颠倒,而我眼中花海依旧。

  只有聂淮的儿子才能破解棋盘上的暗语,叶青女将全部的希望都留给了聂思远。

  想起城郊那遍体鳞伤的女子尸骨,聂思远不知道这些年中叶青女到底受到了什么样的折磨,以至于连将消息送出来的机会都没有,就病死在了国公府内。

  在信中,叶青女已存死志,甚至在入府之前便遣散了照顾她的几个女孩,只说会将找到的证据藏在暗语所在。

  聂思远怔了半晌,猛然想起自己到底忽视了什么。

  秋素素是死在初赛之前,当时所有人还没进入国公府,又是怎么拿到的媚花奴?她的发簪怎么会出现在府内?

  这么多年,年年都有花魁大赛,但除了叶青女之外,很少听到其他人的归处,那些花魁又去了哪里?

  他心里冰凉,镇国公府沉重的大门浮现在脑海中,像是头凶猛的野兽张开了血盆大口,就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聂思远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十分可怕的问题,媚花奴来自叶青女,自然是她为了对付何魁所用,应该并未得手,否则也不会留在长春楼。

  那拿了媚花奴的人,到底知不知道此物的毒性?

  如果知道,那定然是叶青女告诉她的,目的又是什么?如果拿走媚花奴的人不知道,那......

  不好,封琰危险!

  聂思远神色大变,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抬腿就要往镇国公府跑,门口却传来了轮子转动声音。

  此时在镇国公府内,因为花魁大赛暂停而被困在里面的女孩们各个愁容满面,心里都十分不安。

  每个人都感觉这里弥漫着不详的气息,不知道谁会成为下一个死者。

  封琰垂着眸子坐在角落里,眉头微紧,因为连续数日都没办法和聂思远取得联系,也多了几分烦躁和担忧。

  反倒是玉鸾,还是那副明艳泼辣的模样,坐在桌上晃着脚,似乎对这里的变故毫不在意。

  “本来花魁的位置也轮不到你们,一个个的都哭丧着脸干什么?”

  她见众人神情低迷,不由得开口嘲笑,顿时惹得不少人露出了不满的神色。

  “一群碍事的东西。”

  玉鸾低骂了一声,走到封琰面前,傲然地抱着胳膊,露出白生生的手臂。

  现在已经是寒冬腊月,虽然屋子里面烧了炭炉,外面却还十分寒冷。

  但玉鸾就喜欢穿着艳丽的露腰舞裙,不仅手臂露着,纤细的腰身也总露在外面,跳舞的时候扭动着格外的惑人。

  “复赛怕是没戏了,可最终总得选出个花魁来,其他人比不过我,你可要与我争上一争?”

  封琰糟心地抬眸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这玉鸾怎么就这么惦记这个花魁的名分,简直都要魔障了。

  “我也没那本事,你爱当花魁就自己当去。”

  “那就好,这名头我拿定了,你若不争那就滚远点,少仗着这副模样给我碍事!”

  玉鸾哼了哼,转身来到婉月面前,淡淡地说道:“你来给我上妆吧。”

  婉月脸色微白,有些犹豫:“玉鸾,现在这种情况,你就不要......”

  “少废话。”

  玉鸾扯下了身上的外裙,穿着更加妩媚妖娆,红裙之下,肌肤如雪,泛着莹润细腻的光泽,哪怕还未上妆,已是人间尤物。

  她语气愈发的不耐烦,杏眸冰冷,说话也带着几分命令的口吻。

  “给我上妆。”

  婉月叹了口气,实在拗不过她的性子,仔仔细细地帮她画好了妆容,盘好了头发。

  外面风雪依旧,玉鸾一席盛装舞裙,缓缓拉开门。

  府兵守在外面,在漫天银白中看见她这副艳丽动人的模样,不少人都晃了下神,眼中满是惊艳。

  “告诉镇国公,花魁不可缺,玉鸾请求献舞!”

  就在玉鸾离开之前,她回过头深深地看了眼封琰,什么都没说,只是冷冷地哼笑了一声。

  随即在冰天雪地之中,朱红色的倩影缓缓走出所有人的视线,而她前往的方向正是当初叶青女一舞倾城赢得花魁的飞仙台。

  封琰怔住,感受到了一股淡淡的杀意,却并不是针对他,他不禁回过头去看婉月,就发现她已是满脸泪痕。

  深夜,雪越来越大,将镇国公府都染上了无暇的洁白。

  与外面的冰冷肃穆不同,飞仙台内雕栏玉砌,温暖如春,就连穹顶都用彩色颜料雕刻描摹,繁花似锦,精致的舞台如一轮圆月,残雪飘落,唯美动人,对应着上面,便是花好月圆的寓意。

  玉鸾笑靥如花,在舞台上盈盈舞动着曼妙的腰身,在落雪中红裙飞扬,惊为天人。

  一舞跳完,她双臂舒展,腰身下沉,如雪中红梅,美艳绝伦,看着上方绚丽的穹顶,双眼亮若星辰。

  何魁在台上看着,眼底满是惊艳和欣赏,最终还是走下台阶,忍不住将那柔弱无骨香气馥郁的腰身搂在了怀里,滑如暖玉。

  “你想要什么?”

  何魁看着怀里骄傲美艳的女子,恍惚中又看到了当年倾国倾城的叶青女,不由得露出几分满意的笑容。

  “玉鸾想敬国公一杯酒。”

  玉鸾轻笑,拿起旁边的酒杯喝了一口,红润饱满的唇瓣散发着惊人的香甜,凑到何魁面前,朱唇轻启,酒香四溢。

  何魁盯着她,露出了迷醉的笑。

  “好啊。”

  *

  聂思远回到镇国公府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原本巡逻的府兵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就连之前还歌舞升平的飞仙台都安静下来,显得有些诡异。

  他没有回飞絮院,径直去找封琰,没想到对方已经在房里等他了。

  聂思远脸色苍白,张了张口,还没等说什么就被封琰一把扯到了怀里死死抱住。

  “我知道,我都知道了。”

  封琰闭了闭眼,已经从婉月口中得知了一切。

  没有艳鬼,没有凶手,除了何四之外,所有人都是自杀。

  不管是闻歌、婉月还是玉鸾,她们三个都是当初叶青女身边养着的女孩。

  何魁有虐待女子的癖好,当初他最喜欢的便是叶青女,想尽各种办法折磨她,甚至打断了她的脚踝,要将她困死在飞仙台的囚笼之内。

  善良的叶青女受尽苦难,却始终不肯屈服,即便这样,她还温柔地对带着身边照顾她的三个女孩,甚至在死后还想办法将玉鸾等人送出了府。

  后来逍遥城选出来的花魁都只留下了动人的传说,可没有一个人再见过她们。

  因为所有传说都是假的,选出来的花魁无一不是被何魁虐待致死,他想再造出第二个叶青女。

  玉鸾三人感念叶青女的恩情,也在这些年中不断地效仿她的琴技,她的歌声还有她的舞姿,并不是争夺花魁之名,而是为了吸引何魁的注意。

  亦如叶青女决然入府替聂淮报仇一样,她们也选择了同样的道路。

  秋素素偷走了媚花奴,却不知道那物的真正作用,意外惨死。

  至于闻歌......

  聂思远红了眼睛,第一次猜错了凶手,因为事情远没有他想的那么复杂,却远比他想的要惨烈。

  玉鸾三人出身卑微,读书不多,却死死地记着叶青女的恩情,她们想不到别的办法为她复仇,能做的也不过是一命换命。

  那个何四当年也虐待过叶青女。

  闻歌将药下在了自己身体里,又故意勾引他,为的是与他同归于尽,而玉鸾同样如此。

  只不过她想要换的人是何魁。

  谁也不会怀疑到死人头上,就连聂思远都没怀疑过。

  正如玉鸾所说,她们会成为第二个叶青女,跟她一样的愚蠢又疯狂,不惜搭上一切,只为报恩。

  封琰问过婉月,如果玉鸾失败了呢?

  婉月哭着笑,说那她自己将成为下一个花魁。

  没有人打算回去,不管是闻歌、玉鸾还是婉月,亦或者当年的叶青女,所有人在进来的时候就没打算回去。

  花魁是一条不归路,一直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