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已经将姿态放得如此之低, 沈舒年也不好多说什么。沈重虽然平日里颇为严肃,可对自己,却是真心疼爱。

  他点了点头, 对父亲告别, 便去前堂寻方砚知了。

  方砚知坐在前台看着账本, 这些日子他在衙门里, 铺子里的营生难免受到牵连。他需要查清缘由重整旗鼓,不然这一大家子, 都得喝西北风去。

  可沈舒年的父亲来了, 方砚知难免会对自己产生怀疑。沈舒年的父母是否会喜欢自己, 他们又是否会接受自己这个向来优秀拔尖的儿子, 会喜欢自己这样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方砚知心里越想越慌,只觉得心中塞了一团乱麻,简直是剪不断理还乱。面前账本上一个个印刷的铅字都像是活过来了,在他眼底蹦个不停,让方砚知眼花缭乱, 半点都没有记在脑子里去。

  这账本是看不下去了,方砚知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簿子的时候, 正好见到沈舒年从会客厅出来。

  方砚知赶忙迎了上去, 双手攀在沈舒年的身上摸来摸去, 检查他的身体状况,同时嘘寒问暖地关切道:“怎么样?你父亲没有因为我的事情为难你吧。”

  沈舒年按住方砚知在自己身上摸索的手, 他将方砚知的手拢在自己的手心, 同时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安抚地说道:“砚知,我没事儿。怎么说我也是他的儿子, 他不会对我真的发作的。”

  方砚知松了口气,刚想再说话,却听沈舒年皱着眉头,颇为忧心道:“不过砚知,我跟父亲说了我们两个的事儿,他现在……”

  沈舒年拖着尾音,面色看起来分外纠结。方砚知不解其意,等着他的后半段。就见沈舒年下定决心,将事情全盘托出:“他现在想要见你。”

  方砚知愣了一愣,没想到沈舒年纠结半天面带愁容的事情居然是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回过神来,朗声大笑:“沈舒年,我发现你越来越可爱了。”

  沈舒年还没来得及对“可爱”这个形容词发表什么看法,一双眼睛盯着方砚知瞧。方砚知笑了一会儿后便收敛了笑容,外放的肆意敛入体内,沉稳的气质涌现出来,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懂事又稳重。

  他抚摸着沈舒年锦缎般柔顺的头发,眼底里尽是对爱人的心疼:“舒年,你我心意相知,本就融为一体。你父亲只不过是担心你所托非人,考察我罢了。”

  方砚知轻轻将沈舒年揽入怀中,只觉得沈舒年在这几天为自己奔走忙碌的过程中瘦了许多。摸着他单薄的脊骨,方砚知心疼的无以复加,就连话语都能柔得滴出水来:“舒年,别担心。伯父那里,我会处理好的,绝对不给你丢脸。”

  说罢,他松开沈舒年,捏了捏他的手心后,便朝着自己安排的会客厅去。而会客厅里,沈重正全副武装地等他。

  大门推开,方砚知缓缓走了进来。他对着沈重作揖行礼,尊敬地喊了一声伯父。

  沈重不乐意见到方砚知这样虚头巴脑的路子,他特意喊方砚知前来,不是为了看他如何对自己孝顺恭敬的。他不希望在互相寒暄恭维里浪费时间,在邀请方砚知坐下来后,第一个问题便直截了当地说出了口。

  “我听沈舒年说,你叫方砚知。”

  方砚知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等待着沈重对自己发问。

  沈重上下打量他一眼,开门见山地道:“舒年说他喜欢你,可我总疑心他是情窦初开失了分寸,分不清爱情和恩情。对此,你怎么看?”

  方砚知微微一笑,话语凌厉却不失敬重:“伯父,舒年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希望伯父能够多给他一些信任,他不再是懵懂稚子,而是成为了一个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他能够知晓自己的情感,并做出正确的选择。”

  沈重不轻不重地被方砚知噎了一下,一时有些恼怒。可是看着面前这个微微笑着的男人,沈重发现,这人四两拨千斤地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还同时维护了自己和舒年的面子,倒是个懂得礼数的。

  他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接着问出了自己的第二个问题:“舒年是我和他母亲从小悉心教养长大,我们给了他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生活。他未来必定能成为光宗耀祖的人物。”

  沈重骄傲的话语刚落,忽然一转话头,直击方砚知道:“可是抛去这些,他也只是个普通人。若他没有钱权声誉,没有人脉资源,你又是否能对他从一而终不离不弃?”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犀利,方砚知愣了一下,忽而轻轻笑了起来。沈重见他怔愣,以为他是有所迟疑,不屑地闷哼还未出口,就听方砚知声音清悦地缓缓说道:“不知舒年有没有同伯父说过我们的初见。”

  说到当日往事,方砚知的眸中不可自抑地流露出了怀念之情。松山的那一日相遇,或许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让他遇到了沈舒年。

  他微微垂下眸子,遮掩住自己眸中情谊,对沈重说道:“当日他跌落山崖昏倒路旁,我亦是身无分文走投无路。若我真是奸诈之人,便不会救他回家悉心照料。若我真是贪财之人,便不会带他一路同行,而是任由他在深林中自生自灭。”

  说罢,方砚知羞赧地低下了头:“既然当日我没有因为一念之差放弃他,如今我们一同走过了这许许多多的风风雨雨,走到了如今,我也不会放弃他。”

  “伯父,我知道你对我不放心,觉得两个男子的交合天理难容。”方砚知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沈重,眸中坚定万分,“可是我与舒年,却是真心相爱。我同他相识相知相许,皇天后土皆可作为我的见证。”

  “好。”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坚定的话语,沈重内心宽慰的同时也悄悄松了口气。他原本以为方砚知只是一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可几番简单的交谈下来,确实让他对方砚知有了不少改观。

  如果爱一个人的表现是可以通过日常观察伪装出来,那么爱一个人的眼神却是无法作假的。在和沈重交谈的过程中,每每提到沈舒年的名字,方砚知的眼神便会亮一下,好似眸中落了星辰点点。

  沈重太过熟悉这样的眼神了,想当初他和沈夫人两情相悦,彼此望着对方红了脸颊的时候,眼中也是这样的眼神,同方砚知的眼神别无二致。

  看来这个年轻人,并不是巧言令色诓骗沈舒年,利用他的善良欺骗沈舒年的感情的人。他和沈舒年,好似真的是相知相许,两情相悦的一对。

  既然如此,沈重觉得,自己这个糟老头子也没有什么反对的必要了。方砚知既是真心爱护沈舒年,便不会舍得让他伤心难过。沈舒年在自己面前如此维护方砚知,也是情根深种的表现。

  他已经老了,无法事事周到地为沈舒年做出安排。年轻人的路,还是得他们年轻人来走。

  想通了这层关窍,再面对方砚知时,沈重眼中的严肃也悄然地变得柔和了些许。他微微前倾着身子,拉近自己和方砚知的距离,盯着他的眼睛看,同时也问出了他此次谈话的最后一个问题。

  “小子,沈舒年从小没吃过什么苦,也没爱过什么人。”沈重幽幽叹了口气,半是骄傲半是遗憾地说道,“他自小饱读诗书,在情感方面难免有些迟钝。可是我知道我的儿子,只要他认定了一个人,即使前路有万千阻碍,他也不会放手。”

  方砚知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沈重聊起沈舒年。这一刻,他不是皇宫朝堂上举重若轻的宰相大人,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父亲,对自己的儿子有着无限的包容和疼爱。

  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沈重在朝堂上叱咤了大半辈子,到头来还是如同乡间平凡父亲,为自己儿子的将来做足了打算。

  “舒年这个人,心软又重情。我不知道你们的感情能够持续多久,又是否能像我和他母亲一样,相处了几十年依旧相敬如宾。”沈重顿了话语,看着方砚知脸上神色,缓缓说道,“这个世界上最难说的便是永远,我也不要你那些虚的承诺。”

  “我只问你一句,你能不能跟我保证,在你们感情破裂之前,永远不要辜负沈舒年对你的一番真情。”

  沈重看着方砚知,眼中隐隐约约有泪花闪烁。听着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对自己的请求,方砚知心中既羡慕又慨叹。虽然沈重不苟言笑颇为严肃,可是对沈舒年的疼爱,却是实打实的。

  看着沈重鬓边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方砚知不受控制地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妈妈。他穿越而来找不到半点回去的方法,不知爸爸妈妈是否也会日夜难安,对着自己的照片伤心欲绝。

  思及此处,方砚知再也绷不住自己的情绪。沈重见他在自己面前潸然泪下,骇了一跳,生怕是自己太过严肃吓到了面前这个孩子,于是手忙脚乱地安慰起来:“别哭啊,我也没责怪你啊,怎么还哭了。”

  方砚知知道自己在长辈面前失态,可是眼泪还是一滴一滴地滑落面颊。他低下头来轻轻抽噎了一会儿,才堪堪稳住自己的心情,对沈重歉然笑道:“看着伯父对沈舒年的关心,让我想起来自己的父母,一时无法自持。还望伯父见谅。”

  听完方砚知对自己的解释,沈重心中五味杂陈。他在来的路上听沈舒年偶然提起过一嘴方砚知的家庭情况,只知道这个孩子无父无母独身一人,没想到心底还是对父母有着这样浓浓的眷恋。

  “伯父,我向你保证。”想起来沈重那个问题,方砚知收敛了自己翻涌的心绪,坚定地为了自己的感情拼搏,“在有限的生命里,我会永远敬他,爱他,不让他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