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踏上扬州城的地界, 方砚知一行三人都有一种浑身疲惫的感觉。一连几日的轮渡马车,饶是铁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方砚知雇了一辆马车代步,待到回到自己的铺子门口时, 已是黄昏时分。店里的掌柜本在核对账本, 听到大门声响, 以为是想要购买商品的客人, 便头也没抬地回了一句:“实在抱歉,今个儿店里已经打烊了, 明日儿您赶早啊。”

  方砚知略带疲倦却依旧清润温和的嗓音在大堂内响起, 连带着夕阳西下时落在店内的余晖都显得温柔了许多:“我也要明个儿来吗。”

  “方老板!”掌柜的对方砚知的声音十分敏感, 声音刚一入耳就知道了来者何人。他抬起头来, 眸中惊喜十分,赶忙从柜台后快步走了出来。

  汗手在自己的长衫上擦了擦,掌柜的这才敢伸手接过方砚知手上的东西:“方老板,您可算回来了,这些日子可想死我了。”

  “是想我啊?”方砚知眨了眨眼, 打趣他道,“还是想我这一趟出门带回来的特产啊?”

  “方老板就是会说笑。”掌柜的笑得殷勤,将三人手上的杂物放在一旁, 这才激动地奉承道, “方老板不在的这些日子里, 咱们铺子里的人,不知道多盼望着您回来呢。”

  方砚知没有说话, 只是笑笑。沈舒年见他眉眼中隐隐约约透露出来的疲惫, 便上前为他解围道:“这些日子我们几个不在铺子里, 大宝小宝还得劳烦您老替我们照看着。他们两个没有给您闯什么祸吧。”

  “哪能呢。”掌柜的笑了笑,抬眼看了一下外面的天色, “两个小的乖得很,就是日日夜里会在店门口坐上一段时间,想着等你们回来。”

  “现下该是书斋下学的时辰,我估摸着半柱香的时间,就该回来了。”

  沈舒年点点头,又交代了一些事情,这才和方砚知一同回到后院去洗去身上尘埃。待到他们休整完毕,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茶,就见大宝小宝从外面高声欢呼着,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他们两人一人被一个小少年抱住了腰,缠得几乎动弹不得。方砚知腰间有痒痒肉,被大宝这样搂着,总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笑岔气来:“好啦好啦,多大人了还学小宝撒娇。”

  大宝仍旧不撒手,只是耳垂悄悄红了。他静静地抱了一会方砚知,过足了思念的瘾头后才将他松开。大宝面上绯红一片,嘴上却不肯说半句好话:“哪里是想你,我明明是想人家沈大哥。”

  方砚知朗声笑了几声,伸手揉了揉大宝的脑袋,又招呼着桑嫣将这次出门带回来的特产分发了下去,才算是全了礼数。一路奔波劳累,方砚知现下什么都不想管,只想好好睡上一觉。

  他和掌柜的问了几句离开后铺子里的经营情况,又简单地翻看了一下账本,困意终于不负所望地压过了他的责任心。沈舒年见他哈欠不断,伸手抽走了他面前的账本。

  “明日儿在看吧,仔细眼睛花了。”

  他慢慢走到方砚知的身边,将他从座椅上牵起来。大宝小宝被桑嫣带出去了,后院此时空无一人,方砚知和沈舒年手牵着手,慢慢踱步在自己亲手购置布置的庭院里。

  二人一路劳累,即使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对爱人的亲昵心思,现下情境也是有心无力。方砚知提前对前院打了招呼,交代着不必喊他们吃晚饭了,这才同沈舒年一齐躺在床上,大被而眠,睡了个结结实实的觉。

  年轻人身体好,一夜黑甜后自是神清气爽。方砚知和沈舒年两个人窝在床铺里腻歪了一会儿后才依依惜别地离开了,两人各自回了自己房间,将仪容仪表收拾齐整后才一齐出来见人。

  在自家铺子不比外面,虽然事事方便,可大大小小的东西都得自己经手。沈舒年查了库存和现货,方砚知便拿了账本算盘,两人一人占据着一大张桌子,核对着铺子里这些时日的开销。

  大宝小宝上学去了,桑嫣也被准许了假期。今日铺子里没什么顾客光顾,空荡荡的大堂一片寂静,微暖的阳光落在堂内,洒在两人身上,倒真有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可是恬静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方砚知这家新开张的制墨坊虽然在开业初期遇到了混混骚扰,可是到底闹出了名声来,后来更是有苏眠这样的书画大家为其作保推荐,久而久之,人们早已忘了先前的一场闹剧,名气更是红火了起来。

  常言道人怕出名猪怕壮,一家涉世未深的店铺也是如此。方砚知和沈舒年初来乍到,身旁除了苏眠这个长辈外再无人脉,骤然之间天降如此大富贵,自然会有人眼红耳热生小心思。

  可方砚知向来勤俭认真,又为了店铺根基着想,事事恨不得亲力亲为,一个人掰成两个人用。由他亲自督查的墨块质量个个上乘,那些想要背地里搞小动作的也无从下手,只能望着方砚知制墨坊的红火恨得牙痒痒。

  方砚知这一趟出远门,没想到就让这群眼热的同行找到了机会。他本来正在一条一条明细地核对账本内容,没成想刚一抬头,就见一行衙役浩浩荡荡地清开了路上的行人,大摇大摆地朝自己的铺子走来。

  方砚知心中警铃大作,心底油然而生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望着外边越行越近的身影,喊了一声沈舒年的名字。

  两个人齐齐出门迎接,可是刚迈出大门,那队衙役也走上了前来。

  方砚知恭敬地作了个揖,面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些疑惑不解的表情:“不知军爷们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啊?”

  领头的衙役下巴抬得高高的,鼻孔几乎要冲到天上去,半点不肯将面前的方砚知和沈舒年放在眼里。他从鼻腔里不屑地“哼”了一声,斜睨着的眼睛里多是讥讽,就连话语都显得阴阳怪气。

  “你们两个谁是方砚知啊?”

  方砚知敏锐地从他乖张的话语中听出来了来者不善,虽然不知道飞来了什么横祸,可是本能还是让他不愿生事,希望着息事宁人:“这位军爷,我是方砚知,是这家制墨坊的老板。”

  “哼,抓的就是你。”

  那衙役得了方砚知的回话,这才肯屈尊降贵地分给他一个眼神。他的话如同晴天霹雳,径直落在方砚知和沈舒年的耳中。还没等他们有所申辩,身后虎视眈眈跟着的衙役们便蜂拥而上,将方砚知压了个严严实实。

  沈舒年脸都吓白了,赶忙上前想要将方砚知解救出来。可是那群衙役从来都不知尊重为何物,见沈舒年几次三番地阻拦,手上便多加重了几分力气,将他狠狠地掀翻到了地上。

  方砚知见沈舒年因他被人所欺,顿时睚眦欲裂。他身上陡然生出一股蛮劲儿,将压着他手臂的两个衙役挣脱开,快步跑到沈舒年身边扶他起来。

  可是还没等他们两人相互应答,那群衙役便反应过来,再度将二人拉开。

  方砚知双手被人反剪到身后,被迫屈辱地弯下腰去做嫌犯模样,一时之间气血上脑,气得脸都红了。他奋力地挣扎着,想把自己的手从衙役手中抽出来,不管不顾地喊道:“国有国法,我犯了什么罪就要抓我,为何不让我得个明白!”

  “明白?”领头的衙役手上拿着一节鞭子,他用鞭把狎昵地蹭过方砚知的侧脸,不屑地轻笑一声,“等到了衙门上,自然什么事都明白了。”

  说罢,他那鞭子往地上一甩,溅起一地粉尘,又划下了一道白痕。店铺周围早已聚集了一圈围观看热闹的人们,脸上表情各异,有着好奇的探究,有着真切的担忧,也有不明所以的茫然。

  “带走!”

  领头衙役一声令下,围观群众顿时如同触电般闪跳躲开,给这群目中无人的衙役们留出一条路来。沈舒年见他们押着方砚知离开,让他如何能接受,不管不顾地就想要跟着追上去。

  可是他还没跑几步,就被自家店铺里的掌柜的拉住了。掌柜的见他紧张难过,生怕这年轻人经不得事情闯出什么祸来,便打算亲自同人讲道理。

  “沈公子,我知道您担心方老板。可是您也别将自己给折进去了。”

  掌柜的这些日子同方砚知和沈舒年他们两个生活在一起,日积月累中早已将他们看成了自家孩子。现下方砚知无辜被害,沈舒年又心神动荡,也只有他才能拿个主意出来。

  沈舒年咽了口口水,稍稍冷静了一点。可这冷静到底是有限的,他心底有着密密麻麻的恐慌,像是蚂蚁般不断啃食着他的理智。身边掌柜的所说的话语他并非全然未曾听进,可是现下情境当真是出乎意料。

  他们不过是刚从外地回来一天,就遇见到了这样的祸事,时机实在是太过凑巧。沈舒年拉住掌柜的袖子,由他架住自己的身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现在的局势。

  “欸,沈公子。”

  沈舒年抬头去看,只见一个衙役去而复返。沈舒年认得他,这个衙役是之前前来处理开张闹事时的衙役,当时他会给了方砚知和沈舒年许多肺腑之言,让他们不要明着和那王家少爷硬碰硬,不然吃亏的迟早会是自己。

  见他过来,沈舒年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他站直身子,同他衙役作了个揖,这才焦虑地问道:“砚知这是怎么了,怎么官府非得将他带走?”

  那衙役见四下无人,便凑近了沈舒年的耳边,用手掩住自己的口型,悄悄地同他递着消息:“沈公子,我明着和你说啊。”

  “前些日子有人上官府报案伸冤来了,恰好是我当值,我便也听了一耳朵。”

  那衙役咽了口口水,沈舒年的心也被他那没说完的半句话高高吊起:“那人说方老板的铺子里面卖出来的墨块,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