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桑嫣闻声而动, 推开了房门。她穿了一身鹅黄色的长衫,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只以一朵绢花点缀。

  所谓清水出芙蓉, 天然去雕饰, 简单的装饰更是衬托得她那张精致秀丽的脸蛋娇俏可人。从长乐坊内出来后, 桑嫣不再以坊内标准打扮得花枝招展, 而是多采用这种简约朴素的装饰。

  摆脱了以色侍人的处境,她明显变得更爱笑了。方砚知和沈舒年两个大男人, 不懂女孩子家的服饰首饰, 便大方地将银钱给了桑嫣, 让她自己挑选喜欢的衣料用品, 一切花费由他们买单。

  对桑嫣来说,方砚知和沈舒年是天底下顶顶好的老板。两人不仅温润尔雅,更生得俊秀潇洒,出手大方不说,对店内的雇工更是体恤有加。因此, 方砚知一朝病倒,除了沈舒年和大宝小宝以外,桑嫣是最着急的。

  得了沈舒年的同意, 她莲步轻移, 步入房间之中。桑嫣手上端着一个托盘, 上面一个瓷碗里是按照大夫医嘱熬好的汤药。她将药碗放在一旁的桌案上,这才回身将房门关好, 不让凉风入内。

  收拾好后, 桑嫣站立一旁, 见方砚知脸上病容,她难免忧心忡忡。桑嫣搅弄着手上的丝帕, 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沈舒年,希望他能拿个主意:“方公子的病严重吗?大夫的药熬好了,可还需要我做些什么?”

  见桑嫣紧张,沈舒年便也放缓了自己的声音,轻柔姿态不复和方砚知较劲时的叱责:“桑姑娘不必忧心,左右不过是一些简单的风寒,不碍事的。”

  他眉眼微垂,觑着方砚知,冷声道:“砚知自己不懂分寸,总得让他撞了南墙才知道回头。这回生病倒是不打紧,得了教训后不敢再生事端才是最重要的。”

  见沈舒年话语冷冽,方砚知莫名有些怵他。他缩了缩脖子,双手扒着被边,扯过被子蒙住自己的口鼻,只留双向来不安分的眼睛,滴溜儿转着,视线在沈舒年和桑嫣身上来回逡巡。

  在桑嫣面前,沈舒年话说得毫不留情面,几乎让方砚知颜面扫地。本来常理来说该是剑拔弩张的气氛,桑嫣却从沈舒年这冷冰冰的话中觉出一抹别出心裁的关心来。

  “多谢桑姑娘送药过来,待会儿砚知喝了药,发一身汗,该是能好的差不多了。”沈舒年的眉眼温柔下来,手掌按在方砚知的被子上,帮他固定好被角,“劳烦桑姑娘帮我看着点大宝小宝,孩子玩闹,难免失了分寸。”

  “砚知病倒,我可不希望他们重蹈覆辙。这几日我一边得照顾砚知,一边还得顾及铺中事务,难免分身乏术。”沈舒年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对桑嫣托付道,“大宝小宝那边,还请桑姑娘替我代为管教。若有不服,便报我的名头。”

  大宝小宝性子顽劣,平日里总和方砚知狼狈为奸,一大两小虽然差了些岁数,却也不知道有多少共同话题。沈舒年知道他们翻不出什么花来,所以对他们私底下的小动作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看不见,今时今日却是不同。

  他们三人对着自己阳奉阴违暗度陈仓便也罢了,竟还处于危险境地,连自己的身子都顾不得了。如若再这样放纵下去,还不知道该生出多少是非来。

  对大宝小宝来说,方砚知虽然看起来严厉,实则最是心软不过。同他玩闹,开些玩笑总是无伤大雅。方砚知自己也是个孩子王,新奇主意层出不穷,最能拿捏大宝小宝寻热闹的心。

  而沈舒年平日里对人总是笑着,同他交往犹如春风拂面。却不知为何,大宝小宝有些怕他,不同于在方砚知面前的放肆玩闹,面对沈舒年时,他们便都是规规矩矩的。

  如今方砚知一朝病倒,铺中大大小小的事物都由沈舒年来操持。自然而然的,大宝小宝的管教责任也一并落在了他的肩上。他可不是方砚知那样心软的性子,借此机会正好教育一番两个孩子。

  桑嫣得了命令,轻轻答了一声便转身离去,只留一个怒气冲冲的沈舒年和装死躺尸的方砚知面面相觑。方砚知露了双眼睛在外面,却耐不住寂寞,不住地偷偷瞥着沈舒年,又在被沈舒年抓包的下一秒将视线移回来。

  沈舒年见他鬼鬼祟祟,一时又好气又好笑。估摸着药液应该温热可以入口,他起身拿过药碗,又坐回了床边。

  见方砚知仍躺在床上装死尸,沈舒年眉尾一挑,一双精致勾人的桃花眼里满是玩味。他用汤勺搅弄着药液,语气幽幽道:“砚知,药好了。你是起来自己喝,还是让我来喂你?”

  虽然是个商量的问句,可沈舒年的语气却不容置喙。方砚知见他那张清风朗月的面容上隐隐约约的杀气,那还敢让沈舒年屈尊降贵地喂自己,忙不迭地爬起身来倚在床头,生怕沈舒年一个不耐烦给自己好看。,

  他接过药碗,低下脑袋打算喝药,却没曾想刚一近身就被这黝黑的药液熏了个晕头转向。方砚知抬起头来,缓过那股苦药难闻的劲,只觉得自己因为烧热而一团浆糊的脑子现下更是不清醒了。

  这药闻着都让人退避三舍,更何况是亲口喝下。方砚知愁眉苦脸地搅弄着药液,药勺与药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叮铃作响。

  沈舒年见方砚知一脸苦大仇深,盯着药碗的目光有如盯着此生不愿相见的仇家。他再度叹了口气,像哄小孩子一样哄着方砚知:“良药苦口不无道理,不喝药的话身体如何能好。待你好了,我陪你去最好的食馆打牙祭,总不辜负了你食香客的名头。”

  方砚知瘪了瘪嘴,听沈舒年说得有理,便打算一鼓作气。他一手端着药碗,将碍事的药勺丢给了沈舒年,一手伸出手指捏住自己的鼻子,最好怨气冲天地瞅了一眼黝黑的药汁,便一口气地闷了进去。

  这药的味道实在太难让人忍受,方砚知刚一入嘴,就被这股子难以言说的苦味熏了个彻彻底底。没捏好的鼻子闻着了味道,舌苔接触了药液的苦涩,让他不由得条件反射,几乎就要吐出来。

  可顾念着自己还在床上,旁边又坐着个一向有些洁癖的沈舒年。方砚知眉心微蹙,硬生生将这股冲动压了下来。他喉结微动,咽下去一口苦药,再一鼓作气将剩下的喝了。

  他紧闭着嘴,既是用以缓解口中苦涩的味道,又做了防备。他的胃里上下翻滚,反上来的苦味让他恶心,生怕一张口就要吐个昏天黑地。

  我真的讨厌死中药的苦味了,方砚知恨恨地想。

  他闭上眼睛靠在床头,闭目养神打算休息一会儿,片刻过后却觉得有一个坚硬的东西抵住了自己的唇瓣。方砚知心上一动,探出一小节红润的舌尖,尝到了那东西甜腻的味道,同时又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沈舒年的手指。

  方砚知睁开眼睛,视线下移,翘长的眼睫在眼底落下一小片好看的阴影。沈舒年的手指葱白细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捻着一粒糖块,凑近自己唇边。

  见他睁眼,沈舒年也不言语。他面色淡漠,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这样的举动有何不妥,就着这般别扭的姿势靠近了方砚知。他手上用劲,将事先准备好的糖块往前一送,不管不顾地塞进了方砚知微微张开的唇瓣中。

  方砚知没想到沈舒年突然动作,他吓了一跳,没来得及将牙齿收回去。那糖块直直地撞上了他一口银牙,发出闷闷的一声细响,这才被他舌尖一卷,尝入了口中。

  还好没使劲儿,不然要咬到他了。

  方砚知苦中作乐地想,半点没有察觉到沈舒年这样的行为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仍自娱自乐地欣慰着。糖块化在他的口中,甜腻的糖精味冲淡了唇齿间中药药液的苦味,让方砚知暂时摆脱了这无边苦海,难得放松了下来。

  喝过药后的身子松泛下来,近日连轴转的疲惫又卷土重来。方砚知困顿地打了个哈欠,只觉得自己撑不住一双不住打架的眼皮子。沈舒年的身形在他的眼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不变的却是待在这人身边的安心。

  有沈舒年坐镇,方砚知没什么放心不下的。因为高热不退的脑子此时已经烧成了一片浆糊,明明屋子里一丝一毫的凉风都没有透进来,方砚知还是觉得身上冷,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他动作虽轻,却还是没有逃过沈舒年的眼睛。见方砚知面上病容浮现,沈舒年也不好再责怪他什么。他扶着方砚知的肩膀,将人严严实实地塞进了被子里。

  方砚知仍不老实,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随着自己的动作而滴溜儿转。沈舒年有心想要板起一张严厉的面孔,可是一对上那双眼睛,所有的情绪都消失殆尽,只剩下心上一点心动。

  他起了坏心思,伸手遮在方砚知的眼前,却没有彻底地碰上他。沈舒年的手掌悬在方砚知眉眼上方,存了一些空隙。方砚知眼睫轻颤,翘长的睫毛扫在沈舒年的手心,带来细细密密的痒。

  手上的痒意让沈舒年微微一怔,四肢百骸如同过电一般。他觉得自己半边身子都变得酥麻,只得往方砚知的床上再坐上一点,以此缓解身上这难以启齿的感觉。

  “睡一会儿吧。”沈舒年放柔了自己的声音,收回手来,替方砚知掖好了被角。

  方砚知闭上眼睛,似乎陷入了一个很沉很沉的梦里,梦里有沈舒年身上经久不散的兰草香气,而那双一向显得有些灰蒙蒙的眸子,看起来格外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