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 扬州城。

  扬州城郊外早莺争树,新燕啄泥。人们脱下了厚厚的冬衣,穿上轻便舒适的春装来, 争先恐后地想要在四月春光里展现自己的美丽。

  城南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 不声不响地开了一家制墨坊。等到制墨坊初具名声闯入人们视野时, 才有凑热闹的人一脸八卦地跟身边的人说着闲话。

  一个看起来痞里痞气满脸麻子的碎嘴子见身边围了一圈的人, 颇感满足地吊着人们胃口,说话玄之又玄, 带着几分欠揍语气道:“我见过这老板, 是个生面孔。”

  “这制墨坊老板是个极俊俏的公子哥, 长得是真好看。”

  人群中有人嗤之以鼻, 冒出不赞同的话语来:“得了吧,麻子见谁都说好看。上次茶坊老板你也说好看,结果我进去一看,明明就是个面若黑炭的壮汉,跟好看那真是半点沾不上边。”

  那人笑着嘲讽, 招呼着其他人随他应和,高声说笑道:“我看麻子这识人的目光,怕是一头猪长得稍微像个人样, 也要被他说好看的吧, 哈哈哈。”

  此话一出, 茶楼里顿时哄笑一团。麻子脸见身旁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他的话,也是急了起来, 嚷嚷着定要让这不识好赖的没见识的人好好见一见这制墨坊老板的庐山真面目。

  看他张牙舞爪地耍赖, 人群再度爆发雷动般的笑声。笑声渐渐停了, 聚集一起的人见没有什么可聊的,便也慢慢散了开来。

  麻子脸自觉在一堆人中丢了面子, 往地上愤愤地吐了一口口水,搔了搔头皮,这才带着满肚子不合时宜的怨念,踢踏着早已经破旧的布鞋,晃晃悠悠地离开了茶楼。

  他刚走没多久,就有一只纤细修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挑开了门帘。茶楼小二顺手将抹布搭在肩上,转过身来,早已经熟记于心的迎客词刚滚到唇齿,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利落地吐出来。

  这公子哥看起来弱冠之龄,一身灰色袍服,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可是小二眼尖,一眼便瞧出了他那身衣服用的是昂贵的香云纱的料子。

  真正让小二哑然咋舌的是,走进来的这位陌生面孔的公子哥,长得是真好看。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这相貌清俊的公子哥所吸引,这年轻人不但长得好,浑身上下更有一种浑然天成的淡泊从容的气度来,让人不由得心生亲近。

  “这……这位客官……”见客人已经落座,小二这才如梦初醒,想起自己的职业本分来,结结巴巴地走上前去打着招呼,“这位客官,你想要点什么?”

  这俊秀公子哥闻言,微抬起头,看向身旁话都说不利索的茶楼小厮,似是有些疑惑,面上却未流露丝毫。只听他声音淡淡,柔声细语地道:“半斤今年新制的碧螺春,有劳了。”

  听到这样神仙君子一样的人对自己客客气气的道谢,小二只觉头昏脑涨,迷迷瞪瞪地左脚打着右脚地前去备货。

  去往仓库的这短短的路上,他还一步三回头地朝那端坐着的公子哥瞧了好几眼,生怕这谪仙一样的人是自己的幻觉,下一秒就要消失眼前。

  小二忽而又想起来方才麻子跟其他闲话人整出的那一番闹剧来。

  他心中感慨,想着如果这回那麻子脸没看走眼的话,城南新开的那座神秘莫测的制墨坊,里面如同隐士高人般的老板,应当也是长这个样子。

  小二暗中赞叹一句,长得是真的好啊。

  等小二将包装好的半斤碧螺春交到这年轻人的手里时,那年轻人的面容才像是高兴了一点,由内而外地焕发出温润似玉的光泽,就连眼睛都微微亮了起来。他对着小二道谢,转身便撩起帘幕走了出去。

  小二随着他的背影看他走过茶楼,随即被街角的摊贩铺子给遮掩了身形。茶楼再度安静下来,小二百无聊赖地趴在柜台上拨弄算盘的珠子玩,突然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个面生的公子哥去的方向,好像就是城南的方向。

  这“公子哥”正是方砚知。

  自从半月前他和沈舒年走水路转陆路,奔波跋涉了大半个月后,才从安庆村到了这二分明月的扬州。

  这半个月他们用大半积蓄买了城南一间地段繁华的铺子,刚找人写好招牌,还没正式营业就休息了一段时间。原因无他,方砚知操劳过度,最后水土不服了。

  他这半月水陆奔波,风吹日晒雨淋地赶路,将沈舒年照顾了个无微不至,却忽略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在路途中还顾念着在将沈舒年安排好前,自己决不能就这样倒下,为此总是强提着一口气。

  等到二人风尘仆仆舟车劳顿来到这温暖繁华的扬州城时,已是人间四月天。方砚知盘下了一间大的铺子,将规格划分,前面开店,后面住人,打算日后开个制墨坊做生意。

  他将一切生活用品和家居用品采购好,忙碌了几天后见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方砚知心上那口吊着精神的气才舒了下来,一下子就倒地不起,吓得身旁做工的工人高声尖叫,喊着沈舒年来查看情况。

  沈舒年本来在后面住人的院子里收拾东西,听见前厅嘈杂一片,疑惑不解地从院后赶了过来,一打眼就看到了昏迷后被工人们七手八脚扶起来的方砚知。

  他心脏都吓得漏跳了一拍,赶忙走上前去查看方砚知的身体情况,生怕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沈舒年将方砚知扶到床上,井井有条地将剩下的工人安排妥当,又差人去寻大夫来。

  他坐在床边,紧紧握住方砚知的手,心上怦怦直跳,紧张得快要冲破胸膛。沈舒年咽了口口水,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躺在面前苍白无力的方砚知,只觉得有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几乎不能呼吸。

  他伸手拨开方砚知散落脸上的碎发,将凌乱的发丝束在耳后,露出那张奔波劳累略显疲惫,却仍旧清俊好看的脸来。

  沈舒年微抬起头,看着刚挂上不久的挂画。挂画上面慈眉善目的佛像正轻垂着它那双怜悯众生的眼睛,看着床前手足无措几近崩溃的沈舒年。

  沈舒年小的时候不喜欢寺庙,自然也对端坐高台的神佛菩萨没有什么敬畏之情。可是现在大夫还未到来,他没有办法,只能对着画像上的神佛祈求着方砚知的平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屋子里静得可怕,沈舒年都能听到自己紧张不安的心跳声,只觉得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前院传来匆忙又凌乱的脚步声,那花白胡子的大夫年过半百,一路赶来有些气喘,一把老骨头看起来喘得要散架。

  听到第三个人的呼吸声,沈舒年才如梦初醒,怔愣着往身旁挪了一步,给匆匆而来的大夫让开方砚知床边的位置。

  大夫平复好自己急促的气息,略带疑惑地看了一眼沈舒年,这才将视线放在看起来情况更糟糕的方砚知身上。他轻车熟路地掀起了方砚知的眼皮查看情况,又搭腕把脉,诊断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始收拾用具。

  看着面前的大夫已经在收拾东西,沈舒年紧张地往前俯着身子,凑到他的跟前,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全是忧虑,惴惴不安地问道:“大夫,砚知他情况如何,为何会突然昏倒?”

  闻言,大夫抬起眼睛,责备地瞪了一眼沈舒年。可是看他这般紧张,又软下心来,放柔了自己的目光。屋子里没有外人,大夫自然也不用避讳什么,直截了当地给这次出诊下了结论。

  “人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操劳过度,有些累着了。”他慢悠悠地将用具放进自己随身携带的医箱,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到沈舒年,“我听你家的人说你们是从外地赶来,走的什么路?”

  听到大夫主动搭话,沈舒年赶忙如实答道:“先是一周的水路,又赶了一周的陆路。大夫,砚知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应当是水陆奔波兼以水土不服,我待会儿开几服药,喂他喝下去之后就能醒了。醒来之后切莫劳累,好好休息几天,适应适应扬州的气候和温度,才能确保之后不会身子不适。”

  “多谢大夫。”

  沈舒年站起身子,送大夫去前厅。路上大夫疑惑不解地朝他瞧了好几眼,却没有言语。直到开好药后,他才引着沈舒年到了一个僻静地方,将心中疑虑全盘托出。

  大夫一双饱经世事的眼睛看着沈舒年,缓缓说道:“先前我就好奇,明明那位公子的身子看起来比你的要好得多。半月的水路车程,怎么倒是他先倒下?”

  沈舒年只是苦笑,没有回答大夫的问题。大夫见沈舒年是个寡言少语的,自然也没指望从他身上问询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留下药方后便背着那破旧的药箱离开了屋子。

  方砚知倒下了,沈舒年这个二当家自然就成了第一老板。他接过方砚知没做完的收尾工作,将大大小小的事务安排的有条不紊,动作麻利,条理清晰,饶是多年工龄的老油子都对这临危不惧的年轻人赞叹不已。

  直到仆从毕恭毕敬地端来熬好的汤药,这看起来总是云淡风轻的二当家才开始犯了难。

  方砚知最受不得苦味,清醒时让他喝药都要跟这滑头狐狸斗智斗勇,更何况现在昏迷不醒。沈舒年尝试着用汤勺喂药,可是这人虽然神志不清,却还记得身体反应,唇齿紧闭,药液半点送不进去。

  眼瞧着一勺汤药浪费了,沈舒年狠下了心,将方砚知扶起来,让这软绵绵的人靠在床头。他看了一眼药碗,又看了一眼面前无知无觉的方砚知,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沈舒年自己喝了一口,而后闭上了眼睛。

  他俯身上前,义无反顾地寻到了那柔软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