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 方砚知又从床垫底下翻出来了原主之前记录着的欠款账本,他蘸墨舔笔,舌尖舔了一圈嘴唇, 将最上面最明显的一道记录划了厚厚的一条黑。

  那道是原主在赌坊的欠债, 也是惊扰了方砚知整整一个月的困难折磨, 如今已经全部还清, 他再也不用担心人头不保。

  看着那道被自己彻底勾划掉的记录,方砚知长舒了一口气, 心上顿时松快了起来, 仿佛轻舟已过万重山。等到墨迹干在了账本上, 方砚知用指腹轻轻摸了过去。

  他的视线下移, 将目光放在了账本下方零零散散的欠款记录上,原本已经舒展开来的眉头又不知不觉间皱了起来。方砚知现在倒是不担心钱款问题,他还清赌债之后,依靠白桐书院那些富家子弟预定的订单,身上仍有不少盈余, 足够让他过上一段时间的富足生活。

  方砚知翻了几页账本,感觉数目难以数清,那些欠村民的记录繁多, 但是因为数额不大, 就算全部加在一起也不会对方砚知目前的财产状况造成威胁。

  可是使得方砚知现在愁眉不展的是, 他自穿越过来之后就没特意地和村民打好关系,除了与阿飞来往稍微密切一些, 其他的人在他眼中几乎算是形同陌路, 相见不相识那种。

  让他对着账本上的名字去找到村户家中, 再还清他们的欠款,对怕麻烦的方砚知来说简直难于上青天。可是这些村民倒也无辜, 好心好意借钱给原主,却被拖欠这么多时日,也确实是有些倒霉。

  解铃还须系铃人,原主方三欠的债款,理应由他全部偿还。现在方砚知穿越到了方三这具身体里面,这还钱的任务,自然而然也就落在了他的肩上,应当由他帮忙负责。

  方砚知手肘撑在桌上,扶额叹息一声,不知道怎么去和这些欠款的村民联系。他合上账本,只觉头昏脑胀,整个世界在眼前地覆天翻,一片光怪陆离之感。

  方砚知用指节揉了揉酸痛的眉心,用指尖轻轻敲打着自己的额头。他站起身来整理坐皱了的衣摆,带着这本还款日记去找沈舒年。

  沈舒年坐在桌案边上,手不释卷地沉迷一本话本子中,宽大的袖口随着动作滑落下来,露出了一截精瘦白嫩的手腕。方砚知脚步轻,见沈舒年看得入迷,没有第一时间出声打扰他。

  方砚知眼睛一瞥,将话本子的封皮看了个一清二楚。这话本子还是前几日方砚知在街上闲逛游荡,见话本摊子人头攒动,一时兴起便随波逐流地买了几本时下热销的,权当之后闲暇时解闷的玩意儿。

  然而买回来之后,方砚知只是随心所欲地丢在一旁,没有特意去看过,几日过去后更是将此事忘了个一干二净。这话本不知道被他随手放在了哪个犄角旮旯里,没想到最后竟然还被沈舒年打扫卫生时翻了出来。

  沈舒年本来只是好奇地简单翻看了一下内容,没想到最后却一发不可收拾,直接沉迷故事之中,甚至月上枝头也不肯放手。方砚知先前还觉得沈舒年这种淡泊从容性子的人,难得有个喜欢的爱好是件好事,也乐呵呵地不去干预,可是没想到事情却渐渐地不受控制起来。

  沈舒年看得认真,常常挑灯夜读直到深夜。方砚知半夜迷迷糊糊睡醒时仍旧能看到他执卷端坐的身影,在烛光的映照下好似一尊暖玉雕像,温润细腻,虽不张扬却精光内蕴。

  他总是担心沈舒年这样下去会坏了眼睛,这可不比现代还能配个眼镜。沈舒年这样的神仙君子,若是因为沉迷这些话本子而近视了,不仅得不偿失,方砚知也算是万死难辞其咎。

  然而看到沈舒年这般专注,方砚知也不好意思去打扰他。他站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想着过段时间再来,身子还未完全转向,沈舒年就出声叫住了他。

  “怎么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站在门口也不进来。”

  沈舒年将话本合上放在一旁,起身将方砚知迎了进来。方砚知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地坐在沈舒年为他准备好的椅子上。

  沈舒年拿着杯子分茶,修长的手指搭在淡青色的瓷杯盖上,茶水热气腾腾升至空中,熏红了他的指尖。

  方砚知看他这般行云流水的动作,只觉赏心悦目,优雅至极。果真有气质的人到哪儿都是如此,即使身着粗布麻衣也能看出来不是常人。

  他对茶不感兴趣,这种落后贫瘠的小村子里也出不来什么好茶,倒是沈舒年毫不在意,即使寡淡无味的茶水也喝的自在。

  方砚知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去看话本封皮的内容,着实没有想到这种妖妖鬼鬼神仙精怪报恩的故事会对沈舒年有这么大的吸引力,让他简直到了一种废寝忘食的地步。

  方砚知小时候的精神文化正繁盛着,有金古梁温这种武侠江湖小说,也有琼瑶那般虐恋情深的故事,更甚者将白娘子,聊斋等妖灵志异出版成册供人浏览阅读。方砚知孩童心性,喜欢看这种大侠风范的故事,幻想有朝一日也能拿根树枝闯荡江湖,没少因为看这种故事耽误事。

  为此他常常被父母老师责骂,就连辛辛苦苦攒钱买到的话本也被没收了个一干二净。

  因着小时候这些神奇经历,方砚知不能说是博览群书,也算是将这种话本套路摸了个七七八八。

  沈舒年这种正人君子,从小受四书五经的教育熏陶,想必家中父母也不会容许他看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本故事,所以现在有了机会,便好奇地钻研其中,像是弥补曾经的遗憾。

  想到这个点上,方砚知眼神瞬间柔和下来,看向沈舒年的目光带着一点慈爱和怜悯。沈舒年不知道他这些弯弯绕绕的复杂心思,被他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直接用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见人回过神来,沈舒年已经将茶水倒好,推了一杯茶到方砚知身边。他啜饮一口茶水,语气悠悠地道:“我还想着你是有什么要紧事情,没想到是来我这里发呆闲坐的。”

  被人不痛不痒地调侃了一句,方砚知略显尴尬地蹭了蹭鼻尖,双手恭恭敬敬地将欠债账本捧上,递到沈舒年的眼底。沈舒年正喝着茶,眼皮一掀,看见方砚知一脸狗腿样,直觉此事没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还没等他出言询问,方砚知就将心里头藏着的事情漏了个一干二净:“沈舒年,明天你陪我一起去给这些村民还钱吧。”

  沈舒年用杯子遮住自己不自觉弯起来的唇角,面上仍旧还是不咸不淡,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好笑地问道:“怎么?咱们舌灿莲花长袖善舞的方公子,都成了白桐书院那么多学生们推崇敬仰的大人物了,怎么这点小事还需要人陪啊。”

  他话说得轻巧,落在方砚知的耳朵里却像是十足地看不起人。方砚知瘪着嘴,看起来老大不高兴的样子:“这不是社恐犯了,你知道的,我都没和其他村民有过什么交集。”

  “再说了。”方砚知后怕地用手摸了摸后脖颈,心有余悸地说道,“这可不比还赌坊债款,还上钱就算两清,以后就算山高水远也赖不着咱们。不过邻里之间总归有些交情,偏偏就是这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交情,总让我觉得对不起他们。”

  看到方砚知难得吃瘪的样子,沈舒年倒是有些新奇。他将茶杯放在桌上,身体前倾,托腮去瞧他的眼睛,笑眯眯地跟方砚知打趣道:“方公子心思缜密,当真让沈某好生钦佩。”

  又来了。

  沈舒年一有什么坏点子或者坏主意的时候,就喜欢这样装模作样地用敬语喊方砚知。方砚知被他这一顶帽子压得喘不过气来,见人一副狡猾的狐狸样,半天不肯点头答应,打算另想法子。

  既然好声好气地跟沈舒年商量请求这一条路走不通,方砚知决定直接软的不行来硬的。他直接抓住沈舒年还欲添茶的手腕,手上用力收紧了些,一双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他瞧。

  方砚知桎梏住沈舒年的手腕,沈舒年假模假样地挣扎了一下,见人仍不松手,便也随他心意去了。方砚知手上动作不容拒绝,话语却带着点沈舒年不好判断的撒娇讨宠的嫌疑。

  “我不管,沈舒年,明天你非去不可。”

  他的尾音微微上扬,听起来有一种难得的少年气:“你明天要是在我身边的话,我还钱的时候也好有点底气。若是那些村民见我欠钱这么久才还,直接在完事之后拿着扫把把我打出去了怎么办。”

  沈舒年随着他的描述想象了一下当时画面,被自己的幻想逗得乐不可支,直接坐在椅子上笑得面若桃花。方砚知不知道自己那句话戳中了沈舒年的笑点,有些无奈地等他平复心情,却也不知不觉地被他的情绪感染。

  “好了。”沈舒年压住嘴角笑意,空着的一只手直接拍上了方砚知攥住自己手腕的手,将他的手打了下去,“话这么多,我明天随你去就是了。”

  “此话当真?”

  “我何时骗过你。”

  方砚知“切”了一声,心想你这人看起来老实本分,实则总有些坏点子,时刻准备着坑害人。可是这话他只敢在心中腹诽,不敢当着沈舒年的面表达出来,生怕沈舒年生气了直接反悔。

  既然已经谈妥,方砚知也不打算再在沈舒年这里待了。他刚起身走出门去,就听到沈舒年在身后不疾不徐地叫住他:“方砚知,走可以,话本子给我留下来。”

  “别以为我没看见你把我的话本给偷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