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这一条被方砚知踩出的路上铺着干枯的落叶,两旁栽种的树木投下斑驳的影子,风吹叶动间,木香扑鼻而来。

  “和你相遇这许多日,还不曾知道你的名字。”

  方砚知照例带着沈舒年上松山寻找可用材料,沈舒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边,突然开口,把闷头赶路的方砚知吓了一跳。

  他停下脚步,闻言,先是一愣,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气音:“啊?”

  旋即浅浅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抱歉,倒是忘了这事儿,实在是失敬。”

  他用手帕擦了擦手上灰尘,确保整洁干净之后朝沈舒年伸出了手。

  方砚知站在坡面高处,高沈舒年一个脑袋。清晨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密林落在他的脑袋上,细长的眼睫在眼底落下一片小小阴影,就连空气中细小尘埃也都清晰可见。

  那人嘴角弯起一抹笑,声音听起来有些轻慢:“我叫方砚知。”

  “砚台的砚,知识的知。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方砚知的朋友了。”

  “砚知?”沈舒年沉吟片刻,“好怪的名字。你又痴迷制墨,怕不是这份缘分上天注定?”

  方砚知昂首而立,字字句句都是傲然意气:“这是我家长辈对我的期望,与墨为伴,知识渊博。我家世世代代都是制墨人,等我之后发达了,也必将会把这门手艺传给更多的人。”

  “那为何我听他们都方三,方三这样的喊你?这个名字听起来,可没有砚知这般好听悦耳。”

  听到沈舒年的询问,方砚知一下子就蔫儿了。他的肩膀垮了下来,耷拉着嘴角道:“那还不是一些历史遗留问题,我这几日没敢让旁人知道我在做什么。因为心虚,也甚少在他们面前出现,生怕他们问起来。”

  “所以也没来得及和他们宣布我的新名字。不过这方三也太难听了些,好像话本子里俗套的甲乙丙丁。”

  沈舒年听他这样说,没忍住笑了出来。他伸出手和方砚知交握,然后走上坡道和他并行,打趣他道:“你我不过相识几日,你便把我当做朋友?”

  “那是自然。”

  方砚知略一摆手,漫不经心地回答他的问题:“我这人喜欢交朋友,更何况你在我家中住了这几日,事事妥帖,我心中感激。”

  沈舒年没有继续说话,二人接着赶路。没一会儿功夫,就走到了方砚知捡到沈舒年的那块地方。

  方砚知纨绔心性不改,他朝着沈舒年挤眉弄眼,捡了个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圈,笑得一脸揶揄:“当时,你就倒在这里,还给我绊了一跤。不然那么深的灌木,我还真发现不了你。”

  沈舒年淡淡地瞥了一眼方砚知所指位置,对此不置可否,当他寡言少语的画上君子。

  方砚知见沈舒年没有表示,心里起了逗弄心思。他脸上堆起一副愁容,将树枝翘起一端指向沈舒年,开玩笑道:“你当时怎会昏倒于此,不是都说松山上有野兽出没吗。”

  “要不是我大发慈悲,你恐怕早就被野兽叼走,拆吃入腹了。”

  “是是是。”

  瞧见方砚知这般显眼样子,沈舒年勾起唇角,漾出一抹浅淡笑意,不好意思再让方砚知一个人唱独角戏。

  他拉住方砚知树枝另一端,借力向上走去,不忘搪塞他的调笑话语:“方大善人的恩情,在下可是几辈子都还不完。”

  “可别。”见人顺着杆子往上爬,方砚知连忙制止这种得了便宜还卖乖行为。他被沈舒年逗笑了,让出身侧区域给沈舒年站立。

  “方某怕是折寿。”

  二人相对笑了一会儿,方砚知脸上笑容慢慢散退,端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来,眉宇之间尽是化不开的疑虑:“不和你开玩笑了,我说认真的。”

  “你当时为什么会昏倒在这儿?安庆村的村民惧怕野兽传闻,鲜少上山。莫非你是别处而来,逃到这里的?”

  沈舒年没有第一时间接话,他先是站在山上朝底下瞧了一眼,微眯着眼,表情有一种似是而非的哀伤。

  他的声音低缓轻柔,如山间密林之中流淌着的溪水潺潺,虽则有声,入耳却是幽静。

  “我独自一人游览山川风光,自以为得了世间真趣。”沈舒年垂着脑袋,掩住眉间狠厉,“不料却因露财遭难,险些成为刀下亡魂。奔波逃窜时不慎跌落,因而滚至此处。”

  方砚知听着他这番惊心动魄的经历,一时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沈舒年。他轻叹一口气,没有说话,反而朝他凑近,一只手搭在沈舒年的肩膀之上。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有我在,没事了。”

  沈舒年将方砚知的手拉下来握在手里,他垂眸凝视片刻,继而朝他展颜一笑:“吃一堑长一智。自那之后,我总算明白了何为衣锦夜行,也算一种收获。”

  “不聊我的事了,听起来怪糟心的。”沈舒年放开了方砚知的手,他看向四周松树上的刀划痕迹,回头问道方砚知,“墨块无法成型的原因,你找到解决方法了吗?”

  方砚知苦笑地摇了摇头,然后振作起来打气道:“我钻研了一天,现下应当是有些眉目了。等我下山之后去市集采买一些物品,看看有没有用。”

  沈舒年被他身上这种乐观氛围感染,笑着说:“那我陪你一起去。”

  “好。”

  二人足足在山上花费了整个上午,割了好大一碗松脂后才收工回家。方砚知一进屋内就迫不及待地脱下了外袍,沈舒年刚关上门,回身一瞧,就发现他把衣领子整个扒了下来。

  “怎么了这是?”

  方砚知用手去摸肩头,被红肿的压痕痛得龇牙咧嘴。他心疼地朝肩上伤口吹了口气来缓解痛感,对沈舒年可怜巴巴地答道:“那竹筐带子太细了些,东西又重,压在肩膀上压出痕迹来了。”

  沈舒年闻言,眸底闪过一层惊慌失措:“我来看看。”

  他快步向前,按住方砚知不断动弹的身子,仔细查看他肩膀上的伤痕情况,须臾之间便做出了判断。

  他眉心蹙了蹙,似在回忆,之后便在屋内到处翻找。方砚知不知道他在找些什么,也无暇顾及他的所作所为,面带愁容地看着自己肩上伤痕。

  这古代的衣服真是难穿不说,质量还不怎么样。不过就是背了个竹篓走上几个来回,没想到这个竹条就和这粗布麻衣互相摩擦,在他皮肤上留下了好大一片痕迹。

  方砚知心中腹诽,自己二十多年没受过这种罪,就连小时候背书包都没压出这种伤口来。一朝回到不知道多少年前,倒是把该经历的,不该经历的,都经历了个遍。

  等他暗骂完,沈舒年已经找到了自己所需要的东西。方砚知看着他打开一个闭口罐子,一股药香就顺着行走之时带动的气流飘散开来。

  “这是什么?”方砚知看着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家中的药膏,有些疑惑,想不起来自己何时采买过。

  “一个活血化瘀的药,我前几日上街,以防万一买的。”沈舒年站在方砚知的身边,刚想把药膏往他身上擦,就被方砚知一个抬手制止了动作。

  “没事,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沈舒年身形一怔,没有继续坚持,站在一旁看方砚知双指合并挖了一勺往自己肩上抹,一股凉意便顺着药效往下浸,缓解红肿痛感。

  他乐不可支,抛着药罐子玩:“别说,这小东西还挺好使的,谢谢啦。”

  沈舒年接受了他的谢意,趁方砚知将药膏抛至空中时一把抓了过来,放其安放在桌上:“没想到现在就派上了用场,别乱扔,小心摔了后有你好哭的。”

  “哎呀,没想到咱们家沈大公子还有这般温柔体贴的时候。”方砚知玩具惨遭没收,半边身子又不想动弹来磕碰伤口,只得坐在床上瘪了瘪嘴,目光无聊地四处飘忽。

  他看着沈舒年换洗衣物,分拣材料时忙碌的身影,眉间忧虑一扫而空,旋即喜笑颜开地编排他道:“沈家公子这般温润如玉,还体贴照顾,日后不知道便宜了哪家姑娘。到时候婚庆可得请我喝上一杯喜酒,好歹你也是我初来乍到时交的第一个朋友。”

  沈舒年没理他话中揶揄,倒是敏锐地抓住了一个疑点。他停下忙碌动作,目不转睛地盯着方砚知瞧。方砚知尚未察觉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笑得一脸没心没肺。

  他朝方砚知慢慢挪动步子,装作漫不经心地道:“初来乍到?可是我听其他人说,你可是在这安庆村内,独自生活了好几年。”

  方砚知脸上笑容一僵,心口怦怦直跳,一股慌乱感涌上脑海。他插科打诨,看起来像没事人一样打算糊弄过去:“啊?我说了我是初来乍到吗?可能是你听错了吧。”

  “或许吧。”

  见人没有坦白意思,沈舒年也不好继续询问下去。他整理着和方砚知一个上午所获的战利品,正在归类装瓶。

  方砚知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打算不再出声,安静地当一个吉祥物。

  可是寂静时光没持续多久,就被屋外嘈杂人声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