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赐宴

  太极殿,为东晋建康皇宫之正殿,其形制和名字,都仿的是西晋都城洛阳的太极殿。

  虽说如今司马家失去了半壁江山,辉煌不似从前,但这该有的排面,还是不能少,否则如何体现君威如海,皇恩浩荡呢?

  故而东晋建立前期,在重新规划建康城时,便又近乎全盘复制了以前的太极殿。

  依旧是建在高大的二层台基之上,面阔十二间,且正门设左右两个升殿所用的踏步台阶,殿内又有金铜柱数根,以做殿宇承重之用,端的是华丽壮观,规格宏大。

  太极殿也因功能不同,而分成三部分,分别是处理重要国事,军情政务的正殿,以及宴飨群臣,接见使节的东堂和皇帝日常起居之所的西堂。

  而这次的端午节赐宴,便是在太极殿东堂举行的。

  皇帝司马睿高坐上首,下方左右两侧分列重臣,而王导和王敦为文臣武将之首,又有从龙之功在身,自然占据最佳席位。

  至于独孤珩,他素来得皇帝司马睿的偏爱,王羲之又是遵从口谕可与对方坐在一起,所以他们虽无官职,但却坐在了王导王敦稍稍靠后的位置。

  而这个位置,与之并列平行的,则是诸位皇子的席位,甚至与太子司马绍的位置,都不差多少,由此可见当今陛下对独孤珩是何等的偏爱。

  虽说陛下端午节赐宴,大家同殿宴饮,但桌上的菜品和美食可全然不同,这是严格按照列位臣工的品级和地位来上菜的,就连喝的酒,都要分出个三六九等,规矩森严可见一斑。

  但这些规矩在独孤珩那儿,又行不通,他桌上的菜品和酒水的规格等级,几乎与太子司马绍相同,其区别只在几道不起眼的菜肴上罢了。

  再看他见到此等宴席酒菜时,神情泰然自若的样子,可见这些东西他素来是享用惯的,根本不以为奇,一旁的王羲之托他的福,也有幸体会了一把堪比太子的待遇。

  宴会期间,宫女侍者穿插轮换酒菜,而中央空出的位置则是有数名姿容上佳的女子表演,于丝竹管弦之乐中,轻歌流唱,曼舞翩翩,端的是赏心悦目。

  诸位大臣也或是与朋友劝酒,或是小声说笑,更是一派和睦,似乎昔日朝堂龌龊尽皆不见,当然了,今日是端午佳节,皇帝又初登基不久,便是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心里有些小九九,此时此刻也是不会表露出来的。

  年长者其实心知肚明,这般和谐之景不过假象而已,但王羲之这样的少年郎却还看不透其中的曲折。

  他见了此情此景,只觉皇家宴会果然非同凡响,在座各位也全是国之栋梁,关系又这般融洽,将来齐心协力,未必不能收复失地,使晋朝重归巅峰。

  起初他还是满怀热情的,但长时间的坐着也觉得没意思,纵然有歌舞可看,美食可吃,可一遍又一遍的听着列位臣工给皇帝送礼物,唱赞歌,以及互相吹捧,更觉没意思。

  何况这样的情况几乎持续了大半天,直到下午还是这些流程,他就不免有些厌倦了,他在自己案台后,有一搭没一搭的喝酒吃菜,神情蔫蔫的,已经不似刚来时那般踊跃和激动了。

  独孤珩见他这小模样,一时心疼,便微微侧身,拉了他一把,“羲之,我有些不胜酒力,想出去吹吹风,你陪我一起吧。”他找了个理由。

  “可以吗?”一听这话,王羲之瞬间眼前一亮。

  “当然可以了,”独孤珩见状就知道他也确实待不住了,笑着点头。

  “可这是皇家宴会,我们能随意出入吗?”但王羲之还有点担心。

  “无妨,我让韩琦跟舅舅他们说一声就行,”独孤珩却不觉有什么,转头低声吩咐了守在自己身边的韩琦一句,后者心领神会,又前去王导和王敦跟前传话。

  王导本欲阻止,王敦却在此时拉他一起去给皇帝敬酒,等他再看身后的位置时,独孤珩已经拉上王羲之结伴偷偷溜走了,与之差不多时间溜走的,还有二皇子司马裒,他正是看到了独孤珩的举动,这才会追出去的。

  王导当然也发现了这一幕,但他现在抽不开身去抓两个孩子,他又不能在殿内高声制止,这会儿王敦还一个劲儿的拉着他往皇帝司马睿那边凑,他没办法,也只能先用眼神示意韩琦赶紧去跟上护着。

  韩琦自是领命而去,悄悄跟了出去,只出了太极殿东堂之后,四周皆是华美的回廊,一时之间他也不知自己公子和表公子他们跑到哪儿去了,只能硬着头皮找一找了。

  好在他是独孤珩的侍者,自小就跟在他身边,周围的皇帝亲卫们也都认识他,且不久前独孤珩带着王羲之刚从殿里出来,随后二皇子也从中跟出,然后才是韩琦。

  这样一来,他们也就大概能猜到韩琦这是在做什么了,所以当他问起独孤珩他们的行踪时,这些亲卫便也好心为他指明了方向,韩琦道谢之后,忙快步去追。

  而就在他还在找寻独孤珩他们的时候,殊不知这会儿,溜出来的三人已经汇合了,司马裒还带他们到了一处水上亭子乘凉。

  这里三面皆是潺潺碧水,一面又迎着习习微风,亭侧载着青葱翠柳,入口处又堆砌着一些不规则的假山石,躲在这里,轻易还真找不到,不过纳凉的效果也是极好的,不比用了大量冰块降温的太极殿差。

  再加上司马裒追来的时候,不知什么时候在袖里揣了果酒并小巧的耳杯,所以三人在这里,边饮酒边聊天倒是自在的很。

  只是期间王羲之说有酒无花不够风雅,司马裒便告诉他说,越过假山往东不过一两百步,便是一处花圃,那里有许多花草,又把腰上的令牌给了他,让他喜欢什么自己尽管去摘就是。

  王羲之有点酒意上头,一听这话,也觉有趣,便拿着令牌出去,还言之凿凿的说着必摘一朵最美的花回来给独孤珩簪上,这样才不负他这天赐的绝色姿容。

  独孤珩听他打趣自己,顿时不饶,起身就要去抓住对方,王羲之却躲得快,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他就出了凉亭不见了,只隐约听见他还在外头重复方才的话。

  这下子独孤珩更是羞恼,抬脚便要追出去,岂料司马裒却拉住了他。

  “阿珩莫要生气,羲之不过一时嘴快,并无别的意思,快坐吧,”他牵着他的手,两人坐到石凳上。

  “我岂不知他无甚别的意思?只是这般言说什么绝色姿容,还要摘最美的花儿来配我,也着实羞煞人了,”独孤珩有点不好意思。

  “可依我看,他说的也无错啊,”不料司马裒却笑了笑。

  “阿珩绝世容光,这世上自是无人可及,时下世人爱簪花,言说美人佩香草,那你戴一朵最美的花,也无可厚非嘛。”

  他说的真诚,眼神也满是欣赏与赞叹,只是偶尔划过的一丝狡黠却让独孤珩看的分明。

  “好啊,你也跟着他一起来调侃我是不是?看我今天不给你个厉害的瞧瞧!”心知他虽大半真心赞他,但也存了一丝拿他玩笑的意思,于是他佯装生气,起身去抓他。

  “阿珩,好阿珩,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这一遭吧,”司马裒却眼疾手快一把将他的手握住,不让他抓自己,嘴里说着认错,可脸上却笑嘻嘻的。

  “不行,若这般轻易饶了你,我的面子往哪儿搁?”见他这样子就知道他没有悔改之心,所以独孤珩这次也是铁了心要教训他。

  司马裒无法,只得与他纠缠起来,两人打打闹闹,围着凉亭追逐起来。

  “阿珩,我真的不敢了,再也不说了,你就饶了我吧,就饶我这一回,成不成?”他一边躲避,一边继续求饶,可仍是嬉皮笑脸,没个正形。

  “不成,”独孤珩见状,自是再次坚定拒绝,“你说,往日这样的事,你许诺过多少次了,还不是次次都犯?”他追着他不放。

  两人追逐打闹间,独孤珩不小心踢到了石凳,右脚随之一崴。

  “哎呦,”他痛呼出声,司马裒见状也不躲了,忙上来扶他坐下。

  “阿珩,你没事吧,”他很担心。

  “好像崴了脚了,”独孤珩动了动,顿觉一阵疼痛传来,不禁皱了皱眉。

  “你别动,我看看,”司马裒蹲下身子,掀开他的衣摆,又替他脱了鞋袜,将对方的右脚托在手里查看。

  这一看,果然见脚踝处已经肿了,他连忙从衣袖的暗袋里摸索,不多时,拿出来一块鼓鼓囊囊的手帕,看里面,应该包着什么东西。

  “好在我方才为了冰那果酒,多要了一包冰块,本想着一会儿化成水也就罢了,岂料现在倒是派上用场了,”他一边解释,一边把那包冰块放到了独孤珩红肿的脚踝处,为他冰敷着。

  “怎么样,现在好些了吗?还疼吗?”他动作轻柔且细致,还不时的问他的感觉。

  “好像,好像不怎么疼了,”独孤珩略微动了动,虽有刺痛,但却不若刚才那般厉害,“阿裒,你是怎么知道冰敷可以减轻疼痛的?”他有点好奇。

  “都是我母亲教我的,只是幼时我与她处境艰难,用不起多少冰,夏日里若我磕着碰着,弄得身上红肿,她更多的,是用煮熟的鸡蛋给我滚一滚,然后敷点药了事。”

  “左右都是些小伤,我又恢复的快,过几天就看不见了,”司马裒下意识的回答,说完后却顿觉失言。

  “阿珩,我,我,”他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没关系的,一切都过去,一切都会好的,你母亲会用自己的方式对你好,她是真的疼你,过去的都过去了,不要再想了,”独孤珩眼眸微动,并出言安慰着。

  “那阿珩,你会像我母亲那样,一直这么对我好,一直相信我吗?”这一刻,司马裒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当然,”独孤珩没有任何犹豫的点了点头。

  “阿珩的话,我可记在心里了,来日不管如何,你可不许反悔啊,不然我会非常伤心的,”司马裒闻言顿时眼前一亮,但他还有些患得患失。

  “那为了让你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我果然是不能反悔的了,”独孤珩看出他的忐忑,笑着安抚了一句,“放心吧,我不会离开你的。”他再次许诺着。

  “嗯,”司马裒也点了点头,两人相视一笑,他继续给独孤珩冰敷,不时还与他说着话,气氛看起来融洽极了。

  只是两人不知道的是,他们两个的对话和动作早已被人看了去,也听了去,却见凉亭入口处的假山上,不知何时,竟是站了个男子,正居高临下的望着亭中。

  摘花回来的王羲之倒是发现了,只是他刚要喊,就被找到他的韩琦看到,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拖到一边躲了起来。

  许是他们刚才动静大了点,这才藏好,就见那假山上的男子回头张望起来,虽然没看见王羲之他们,但似乎也觉得不太安全,便下了假山抄近路离开了,看其走的方向,似乎正是回太极殿去。

  见他走的没影了,躲在一旁的王羲之和韩琦这才心有余悸的出来。

  “刚才那好像是大殿下,他来这儿干什么?”王羲之认出方才那人是司马绍,又想起他站在假山上偷看的场景,一时不禁有些不解。

  “表公子,你该称呼他为,‘太子殿下’,”韩琦提醒他,“还有,方才的事,我们最好不要声张。”

  “至少不能告诉二殿下,”他又补充了一句,并用眼神示意他按这个做。

  “……”,王羲之虽单纯,但却不傻,想起近来这种种事情,一时心里也有些思量。

  “那能不能告诉兄长?”但他到底不放心。

  “是该告诉公子,不过还是由我来说吧,这样即便日后有消息传出去,也牵扯不到旁的什么,”韩琦考虑后,如此道。

  “那好吧,”王羲之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于是点头答应着。

  两人就这样一同回了凉亭,默契的对刚才看到太子司马绍的事没有提,加上独孤珩崴了脚,几人便又在此处逗留了一会儿,待到宫里夜宴快要开始,几人这才结伴离开了这里,再次前往了太极殿东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