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琦玉睁开眼许久,理智都没有真正回笼,他缓慢地眨着眼,世界天旋地转,艰难动了动脑袋,眼里的画面却一直是扭曲的,晕得想吐。
他看见几个穿着白衣服的人在他面前忙碌着什么,耳朵里听见的声音忽近忽远,断断续续,无法连贯成完整的一句话。
他好像是躺在床上,这几个人是医生么?在对他做什么?
铁器碰撞的声响与那几个人低语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季琦玉大脑成了一团浆糊,再怎么努力也清醒不过来。
眼皮太沉重,他铆足了劲想再睁得更大一些去分辨眼前的事物,却疲惫得陷入了昏睡。
等季琦玉再次醒来时,身体的知觉终于回归,他躺在陌生的病床上,四肢百骸疼得不像话,戴着氧气罩,一呼一吸都能牵扯到腹腔的疼痛,整个身体仿佛刚刚历经了千锤百炼重新锻造,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病房里没人,开着一盏小灯,窗帘拉了一半,夜已经黑了。
季琦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季佑救了他。
他皱着眉想坐起来,稍微动了一下手肘,尖锐的钝痛感叫他倒吸一口凉气,他的脖子也被器具固定着,没办法抬头。
看不见现在是什么一个情况,不过凭这分秒都不肯停歇的皮肉之痛,他料定自己的伤势一定很严重。
还不如死了呢,简直活受罪。
被关在囚笼一样的陆家久了,加上身体感受到的真切疼痛,季琦玉现在清醒了一些,回忆起记忆里模模糊糊的最后一幕——他当着季佑的面从阳台跳了下去。
连他都不知道跳下去的前一刻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从何而来的勇气,再来一次他不知道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纷乱的思绪随着“嗒”的一道开门声停止,医院走廊上黯淡的夜灯灯光透了进来,季琦玉朝门口瞥了一眼,看见了一个背着光的高大身影。
他立刻闭上了眼睛。
季佑关上病房门走到床边,先是意味不明地凝视了他两分钟,没有得到任何反应,轻手轻脚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了下来。
季琦玉均匀地呼吸着,睫毛长长的,细微地颤动,不受外界的打扰,看起来睡得极为香甜。
病房内落针可闻,季佑忽然抓起了季琦玉放置在身体两侧的一只手,双手捂着,揉捏,冰凉柔软的触感,和季琦玉本人一样油盐难进。
从季琦玉跳楼那一刻开始,季佑的情绪就崩溃了,再也装不出曾经那番翩翩公子的派头。
季琦玉昏睡了几天,他就守了几天。
认真听医生的嘱咐,像个护工似的尽心尽力地照顾命垂一线的季琦玉。
季佑曾经以为他唯一的软肋消失了,他会变得更强大,更坚不可摧。
可事实告诉他,他和他那个不值钱的弟弟一样,失去了尊严,落进了他最不屑一顾名为‘爱情’的人生陷阱之中。
他也挺可笑的。
一步步把人往死里逼了,得到一个荒谬的结论,又不顾一切去挽救。
很可笑。
“医生说你该醒过来了。”他喃喃自语道,“为什么还不醒呢?”
“是不想……见到我么?”
季琦玉听见了季佑干哑的声音,怀疑这人是不是有两天没喝水,听起来感觉都快冒烟了。
“你真的想死么?”季佑又问。
季佑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经醒了,季琦玉本来想动动脑袋的,想想还是不动为好,一来他刚醒,不想白费口舌和季佑说话,二来他也想听听季佑不当着他的面能放出什么屁。
季佑是人生中第一次照顾昏迷不醒的病人。
他曾经自视甚高,自命不凡,自以为将人的七情六欲滚滚红尘给看了个透,看不上一切被情感所支配的人,甚至连亲情也是极为淡薄的,谁想他自己也会有被牵绊住的一天。
刚开始的时候挺难接受他也是个俗人的事实,可随着季琦玉在抢救室待的时间越久,他越按捺不住自己的心绪,心脏被手术室外那块儿红红亮着的‘手术中’三个字紧紧拿捏,心跳愈来愈快,快到让他忍不住对着胸骨锤了几下。
他一直在想,季琦玉如果真的死了,他怎么办?
他对季琦玉的……情感,是复杂的,复杂到想要花一生的时间去了解。
季琦玉死了,他还能找谁给他解惑呢?
“我很讨厌阿诚,”季佑额头挨着季琦玉的手背,慢慢道,“不止是因为你,从小就讨厌他,也讨厌我妈,我爸,他们都不是正常人,你经常说我是神经病……可能你没说错,我也……确实有很大的问题。”
他在季琦玉的手背上亲亲吻了一下:“我不要他们,我只想要你,小玉,我不知道我要说什么你才能……原谅我,我和阿诚是双胞胎,我不喜欢别人认错我们,所以留了长头发,但我愿意为你剪掉,你……把我当成他也无所谓,我不在乎,分给我一点爱吧,我要的不多,只要一点点。”
“你……不……配……”
季琦玉还是没忍住睁开了眼睛,听季佑说得想吐,一边喘着气,一边用沙哑得和季佑不分上下的嗓音道:“滚……你妈。”
季佑听见季琦玉发出动静那一刻,整个人都愣住了,瞪着眼睛看他,手指渐渐颤抖起来,消化完季琦玉说出的话后,他抿住嘴唇,站起身走了出去。
光是说几个字,季琦玉的体力就已经耗尽,他用力吸气,头晕又反胃。
没多久,季佑带了医生回来,医生为季琦玉检查了身体,问了几个问题,没得到回应,季琦玉再次闭上眼睛拒绝交流。
医生挺无奈地看着季佑,和他在病房外交谈了几句,提出要尽量让季琦玉保持一个好心情,有利于后期康复。
季佑一字不落地听完,沉默地回到了病房。
他在椅子上坐了很久,开口尝试和季琦玉沟通,从‘饿不饿’问到‘恨不恨我’,季琦玉始终不理不睬,采取冷漠应对法。
“要不要……去看看他?”季佑道,“既然想死,怎么能不见阿诚最后一面呢?是不是?”
“反正,他也要死了。”
季琦玉猛地睁开了眼睛。
*
关押季诚的地方换了,不是前两次去的那儿了,季琦玉身上的伤恢复了一点点,才刚刚能下床,他就要求要见季诚。
季佑‘大方’地让张作军送他去,车行驶了很久,一路上全是陌生的景色,足足开了三个小时才抵达目的地。
季琦玉坐在轮椅上,由张作军推着他去了单人探监室。
季诚的情况看上去不比他好多少,脸上挂的彩比之前还多,腿看着倒是不瘸了,头发短短的,又晒黑了,衣襟处留着污渍,邋里邋遢地出现在季琦玉眼前。
季诚直勾勾地盯着轮椅上的季琦玉,头一回主动拿起了听筒,着急想和季琦玉说话。
季琦玉则和他反着来,折磨他似的,故意慢吞吞地将听筒靠在耳边,这才朝他笑了笑。
“怎么回事?怎么会受伤的?我不是……叫你别再来了么?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季琦玉,你到底在干什么?能不能好好照顾自己?”
季诚的声音一如既往,季琦玉听着久违的责备,笑得更开心了。
太久没有听过季诚的声音了,他很高兴。
笑着笑着眼眶里就盈满了泪。
季诚生怕错过了一下,紧盯着季琦玉的脸,一改前两次的冷漠和消极,关心和质问接二连三:“季佑是不是为难你了?你去找爸,我前两天跟爸商量好了,他会带你走的,你不用担心我,季琦玉,我只希望你过得好,你过得好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算我求求你了,别受伤好不好?你听话,妈在想办法捞我出去,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他们说前两个月都联系不上你,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啊,你……你说话啊!”
季诚焦急地拍着两人之间隔着的钢化玻璃,大声唤他的名字。
而季琦玉只是面带微笑认真地注视着他。
情况和第一次探视时截然相反。
“你怎么了?”季诚颤着声问,“他……做了什么?”
季琦玉深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了自认为最灿烂的笑脸,做足了心理准备与他道别,一字一句道:“季诚,我要走了。”
季诚听完,微微启唇,没问他要去哪里,愣愣地看着他发呆。
两人对视片刻,季琦玉又说:“不会再来了。”
季诚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嘴唇颤抖着,也露出了一个笑,仿佛要将他的笑脸印在心里,目不转睛地说:“好。”
季琦玉没再开口,挂断之前,季诚补充了一句:“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好。”
季琦玉隔空给了他一个飞吻。
出了监狱,季琦玉坐回张作军的车上,途中提出要喝水,叫张作军去给他买饮料。
这辆车张作军才接手几天,车里没备水,他盯着季琦玉看了几秒,骂了一句脏话,指着他的鼻子威胁道:“少他妈给我没事找事啊。”
“我想喝水。”季琦玉重复道,“下去给我买水。”
路过几户人家开的小卖部,张作军不耐烦地把车停在路边,白了季琦玉几眼,去买水了。
季琦玉眼看张作军走远,趁着他转头拿水的那一刻,不顾身上的疼痛爬到驾驶位拧着车钥匙启动了车。
他没考驾照,季诚教过他开车,但这是他第一次亲自上手,手忙脚乱地踩着脚下的踩踏板,右手在换挡处推拉,油门轰鸣的声音顷刻间响彻安静的车道。
买水的张作军见状,赶紧扔了手里的水大骂着跑上来。
车动了,速度上来的同时季琦玉狠下心猛踩一脚油门,车窗边上伸出一只手去抓他的方向盘,张作军被急速前进的车挂着往前冲。
“停车!”张作军的声音被风吹散。
“放手!”季琦玉咬牙吼。
“曹尼玛的!刹车!刹车!”张作军和季琦玉争夺方向盘,两条腿不停交叠着往前跑,身体就快腾空了。
季琦玉的力气没他大,被用力一拉,车身猛地撞向左边,他大叫:“啊——”同时踩下刹车,刺耳的一声“吱——”过后,他的脑袋撞到方向盘上,额角流下了鲜浓的一道血流。
*
季佑又守了季琦玉一个晚上,车撞到道路旁的一棵树上,庆幸的是没出人命,张作军也仅是受了点小伤。
他抚摸着季琦玉毫无血色的脸,走到窗边点燃了一支烟,落寞地吸了几口。
季琦玉赴死的决心让他胆寒,他察觉出这是一个死局,他不想放手,季琦玉和他在一起不想活。
根本走不出一条能让他们都能满意的路。
该怎么办呢?
季琦玉在凌晨四点醒来,渴得直咳嗽,季佑给他喂了水,安抚着他躺下。
他什么都没有解释,病恹恹地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
季佑深深地看着季琦玉苍白的脸色,沉默了很久,直到天际泛起一抹白色,他才缓慢地说道:“小玉,我不想你死,只要你……愿意好好活着,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你说吧,你想要我怎么做?”季佑沉静地说,“要我去死也行,我马上从这里跳下去,18楼,不用抢救,你一句话的事。”
“你恨我,你怪我对你做了那么多,我给你机会让你报复回来,跟我说说话吧,小玉。”
……
季佑独自说了许久,从小时候说到长大,忏悔他做过的错事,季琦玉没听出有太多诚意,听烦了,抬眼回了两个字:“季诚。”
季佑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
季琦玉冷笑了一声,冷冷地看着季佑:“放他。”
季佑双手交叉合十,靠在椅子靠背上,露出滚动的喉结,不言不语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才吐了口气,冷道:“好。”
“我可以答应你,放了他,”季佑说,“但是……”
季琦玉收回了视线,又冷笑了一下,似乎在嘲笑季佑说得出做不到。
“即便我放了他,你也不能跟他在一起。”季佑手指微动,握住季琦玉的手,声音轻微地抖,“你们在一起,我就杀了他。”
“我……不会,和你……”季琦玉皱着眉,费劲地说着。
季佑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道:“我知道,你也不想跟我在一起,可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我不会去打扰你,你可以过你想要的生活,只要你别跟他在一起。”
“我唯一的条件就是这个。”
季琦玉水波潋滟的双眸重新燃起了希望。
他不想季诚再受牢狱之苦,陆梦那边的消息也没有传到他这里,现在唯一能救季诚的机会摆在他面前,他很难不去选。
只是不能和季诚在一起而已,能保住命重获自由,有何不可呢。
思索良久,季琦玉应下了季佑的条件。
“好。”
*
一个月后,季琦玉身上的伤好得七七八八,他没有和日日夜夜守在身边的理由道别,背上行囊去了外公外婆的老家,是一个发展不太好的小镇,他边走边打听好不容易找到外婆他们在农村留下的两间屋子,到地方一看,房子里的草都长得比人高了。
不得已,季琦玉去镇上租了间房暂时落脚,隔天雇了几个壮汉把两间屋子重新翻新。
前前后后花了两周时间,总算彻底清理干净,他搬进去,将外公留下的照片一一用相框装起来,摆放好,稍微有了点家的样子。
做生意赚的钱足够季琦玉吃喝好几年,他不急着去找工作,想先调节一下自己。
附近村民少,年轻的都进城打工了,剩下的都是写老弱病残,他最近学了做饭,经常给附近的邻居送吃的,隔壁老奶奶有几块空菜地闲着没人干,他租下来种了一些菜和花。
秋日,蔚蓝色的天际,纯白云朵漂浮,季琦玉脖子上搭了一条毛巾,正在路边的一块菜地里埋头苦干,锄了一部分地,他用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忽然,一辆黑色商务车疾行驶过一段路,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不属于农村的汽笛声吸引了季琦玉,汗流浃背的他抬头一看,愣了愣。
只见前面的一棵大树下站着一个皮肤黝黑,穿着简单T恤和长裤的男人,胳膊上肌肉线条极其流畅漂亮,枯黄的树叶从树上轻盈地飘落,飞飞扬扬,撒了男人一脑袋。
“你……”季琦玉吃惊地看着男人,“怎么会……”
季诚咧开嘴露出白牙,在一阵清凉的微风中笑着说:“季琦玉,我可以追你吗?”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感谢阅读,这篇文拖了很久才填完,因为是三年前的脑洞,当时想写he,但随着年纪增长,不好以前强制爱的那一口了,所以后期写得不是很顺,完结比较仓促,本来也想过写写小玉之后的幸福生活,有点累了,想写其他故事换换脑子,这本没有番外,以后有机会再说吧,有缘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