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

  师父这个词,对于包括温澜书在内的九个弟子来说,早已沉入记忆深处,化为了一座布满青苔的丰碑。

  他们记得柳念生把他们聚在一起,一个一个的改他们的称呼,他总觉得“师尊”这两个词带着股疏离感,而且自己似乎也不是那么伟大的人,因而更喜欢自己的弟子用听起来更为亲昵的“师父”来称呼他。

  然而最为鲜明的记忆碎片,还是柳念生讨伐相柳时离去的那个背影,那日的夕阳格外的耀眼,赤金的夕阳打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影子勾勒的长长的,显得柳念生的身躯极为高大。

  然而最后,一去不回。

  生老病死乃人生常事。

  温澜书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虽然作为修士有了更为久远的寿命,但是终究不是所有的修士都能羽化成仙,他们绝大部分同样要面对死亡。

  柳念生清楚的知道这一点,他是一个并不避讳死亡的人,刚收温澜书做徒弟的那段时间,总是时不时的聊起死亡,说自己要是侥幸成仙了怎么怎么样,要是死去了又如何如何。

  所以温澜书已经预感到总会有这么一天。

  死亡是一件大部分人都避免不了的事,哪怕是修士也一样。

  但是他没想到师父的死亡会来的这么猝不及防。

  柳念生有九个弟子,这件事对于几个年纪大的来说并非不可预料的事情,但是对于包括温澜书、顾鸿雪几个年纪小的来说,就格外的难以接受。

  他们最初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有一种近乎做梦一般的割裂感。

  他们那时年纪尚小,还没有成长到那种长辈曾经伟岸的身躯如今看来平平无奇的地步。

  至少对于那时的温澜书来说,柳念生看似性格跳脱,但身形仍旧是伟岸的,几乎如同屹立的山岳一般,只要站在那儿便能给人无穷的安全感。

  但就是这么一个令人仰视、让人憧憬的人物,却与相柳同归于尽,一去不回。

  相柳死后,温澜书他们想为师父做个衣冠冢,却连一块破碎的布片都没找到,尸骨无存。

  在之后漫长的岁月中,温澜书逐渐长大,成了无念门的九长老,当年连剑也拿不起来的小豆丁,如今也可被绝大多人称一声“前辈”。

  那场猝不及防的死亡也在记忆中逐渐褪色,化为了温澜书午夜梦回时一声怅然的长叹。

  他曾以为自己已经能坦然接受当年的事情,如今听顾鸿雪乍然提出这个可能,才发觉自己其实并未完全对当年的那种情绪释怀。

  震惊,悲苦,怅惘,怀念。

  一切种种,只是被时间掩埋在记忆深处罢了。

  顾鸿雪大抵也是如此。

  随着大衍令的出现,那些纷繁复杂的情绪再度被挖掘出来,暴露在天光下,令他不可抑制的生出了一个近乎幻梦的臆想。

  “我小时候贪嘴,那天我拜托师父帮我带一份云片糕……”

  顾鸿雪喃喃道,他看起来很不甘心,长长的眼睫垂下,遮住了眸底晦涩的光。

  “师兄,这只是个传言,即便师父当真能复活,你确定复活的真的是师父吗,而不是其他借此托生的妖魔?”

  顾鸿雪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在温澜书的目光下闭上眼睛,未尽的话语化成了一声长叹。

  “我知道了,我不会去做多余的事情。”

  那颗石榴的存在使得哈迪斯能以一种灵体的方式跟着温澜书。

  他此刻静静的站在温澜书身旁,一双翡翠般的双眸沉静的看向温澜书。

  纵然温澜书的神情与先前一般无二,但哈迪斯仍旧敏锐的觉察到,似乎有什么压抑的、晦涩的情绪在他的心中翻滚,使得那双清澈的黑眸此刻如同落了雨的湖面,透着一股晦暗的潮意。

  哈迪斯垂在身侧的指尖动了动,最后伸出手,隔着虚空轻抚了一下温澜书的头发,像是一个内敛的安慰。

  温澜书若有所觉的抬眸。

  “怎么了?”顾鸿雪见状问道。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温澜书轻轻碰了碰脑后的发丝,眼中掠过一丝疑惑,“刚刚好像有片落叶落在了我的头发上。”

  回房之后,温澜书拿出了那颗石榴,他对那颗石榴总觉得有些在意,但是在翻找储物袋的时候,指尖却碰到了另一样东西。

  这是——

  温澜书疑惑,他记得自己的储物袋中并没有这样东西。

  他将碰到的东西取了出来。

  那是一封信。

  信纸的材质与他日常所用的有很大的差别,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却并非温澜书所认识的任何一种。

  温澜书盯着这封信,凭空生出一种错位感。

  ——就好像,他本应该是能理解这些文字的才对。

  尤其是信件开头的这几行字……

  温澜书指尖轻轻抚过信纸。

  他总觉得自己应该是认识的才对。

  不是理解。

  而是认识。

  一旁的哈迪斯瞳孔微微收缩,随后他默默移开视线,片刻之后又移回来,落到了温澜书的脸上。

  哈迪斯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毕竟这封信是他亲自写的,又是拜托赫尔墨斯亲手交到温澜书身上的。

  温澜书收下了这封信,但是并没有回信,无论是口信还是纸质的信件都没有。

  哈迪斯曾猜测过这封信到底有没有被打开看过。

  现在看来是没有的。

  而且——

  哈迪斯微微皱了皱眉。

  温澜书似乎认不出上面的文字了。

  “陛下。”

  “陛下!”

  哈迪斯醒了,而且是被塔纳托斯叫醒的,这就导致他一开始有些迟钝,思绪仿佛还沉浸在刚刚那个梦里。

  紧跟着他就发现,与之前的几次梦境不同,这次他即便苏醒后,也能记得梦境中的记忆。

  有些事情身处其中的时候尚不觉得,抽离出来后便能发现诸多疑点。

  这是件很蹊跷的事。

  比如这个梦境究竟是什么,参与的为何是温澜书,而自己又为何能从始至终的旁观。

  正想着,塔纳托斯无奈叫了第四声。

  哈迪斯回过神,看向一旁的塔纳托斯,“怎么了?”

  塔纳托斯的神色极度严肃,眉毛皱的几乎可以夹死一只蚊子,“陛下,人界出现大面积的死亡,冥府的神明已经有点不够用了。”

  “我记得人间只爆发了小规模的战争?”

  “的确战火还没蔓延开来,但是瘟疫出现了,这场疾病在短时间内蔓延开去,很快就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等我们反应过来时,审判台前等待审判的灵魂已经几乎挤满了角落。”

  “阿波罗殿下作为医药之神,已经离开奥林匹斯山去教导人类医治瘟疫的方法,但是目前看来,根本比不上瘟疫蔓延的速度。”

  这是一件相当奇怪的事。

  照理来讲,一般战争之后没有及时处理尸体,的确会产生瘟疫,但是现在战火实际上只在部分地区燃起,尚未波及整片大地。

  如此小规模的战争,应该不会这么快就产生瘟疫才对,更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蔓延至如此棘手的地步。

  哈迪斯面色沉凝。

  目前的战争绝大部分因为饥荒而起。

  只要德墨忒尔回到奥林匹斯山,重新使绿意遍布大地,那么无论是饥荒还是战争,都能得到很大的缓解,大地上的动荡很快就会停止。

  但是瘟疫不一样,瘟疫难以控制,又带来大量的死亡。

  人类的死亡会使得土地没人耕种,疾病的蔓延必定会让城邦将流民拒之门外,而那些流民又不一定会甘心等死。

  届时商路阻断,争斗频发。

  即便荒芜的土地再度复苏,也很难轻易恢复到之前繁荣的样子。

  哈迪斯起身整理服饰,想要去见宙斯,动作间一颗赤色的珠子从脖颈间滑了出来。

  哈迪斯动作一顿,怔住了。

  这是——

  他轻轻捻起那颗珠子,剔透的红色中隐约有火焰在跃动。

  【不熄的火种】

  这是这颗珠子的名字,是在多日前的酒神祭典上,温澜书赠送给哈迪斯的礼物,似乎有定位的功能。

  哈迪斯在收到之后便想方法做成项链,带在了脖颈上。

  这也是目前唯一能将他与温澜书联系在一起的东西。

  之前种种的疑惑在此刻连成一线。

  关于为什么自己能旁观那个梦境,似乎在此刻都有了答案。

  “陛下……”塔纳托斯在一旁欲言又止,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忍不住询问道,“您最近似乎格外嗜睡。”

  “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不用担心。”

  哈迪斯盯着手中的【火种】,片刻后又将其塞回衣领下,动身打算前往奥林匹斯山。

  眼下瘟疫的事情迫在眉睫,而且无论是瘟疫的爆发还是蔓延都显得相当蹊跷,像极了有人在暗中推动。

  宙斯现在想必已经焦头烂额了。

  哈迪斯先召集了几个重要的神明,将冥府的一些流程职责重新梳理了一下,不至于让等待审判的灵魂越积越多。

  处理好这一切后,他向自己的战车走去,然而还未走近,便见赫尔墨斯急匆匆的飞了过来。

  赫尔墨斯因为兼顾亡灵引导的职责,现在忙得不可开交,早已维持不住平日的笑意,就连说话都力求简洁。

  见到哈迪斯后赫尔墨斯眼前一亮,一句俏皮话都没说,直接飞上前来,三言两句将宙斯托他告知的口信复述清楚。

  简而言之一句话。

  ——温澜书在巴那塞斯山失踪了,现在宙斯急需将他找回来。

  哈迪斯脚步一顿。

  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一切。

  那个梦境看似虚幻却又无比真实,随着温澜书做出选择,梦境不断的破碎,然后又不断的重组,像是永远不会停止的轮回。

  但是哈迪斯敏锐的觉察出了那不像是梦境,或许是因为温澜书没有做出别人想让他做出的选择,所以才被操控着一遍一遍的重来。

  这么想来——

  所谓失踪,更像是温澜书被困在了那个不断破碎重组的世界中。

  就像被玻璃瓶倒扣在桌上的蝴蝶,需要有人去将其打破。

  从外部,亦或是从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