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世

  温澜书第十八次跟着丫鬟去见父母的时候,没有一见面就说要出家。

  但是他也没有如同系统所说的那样,跟着剧情设定和一位不认识的姑娘成亲。

  他只是表达了自己暂时不想成亲的想法,温老爷温夫人相当不解,但也由着他去了。

  温澜书这十年里就是这样,一旦出现与他意见相左的时候,只要他稍加坚持,那么这栋宅子里的所有人都会以他的意见为主。

  仿佛他是这儿唯一的中心,所有人都必须围绕他转动。

  但是像现在这样在同一个事件上重复十八次,还是第一次出现。

  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引导着他,让他必须按照既定的命运走下去。

  但是这个世界,或者说这个幻境,为他安排好的命运又是怎样呢?

  温澜书回了房间。

  之后的一个月,时间照常流逝,没有像之前那样出现反复重复同一天的情况。

  于是温澜书明白了,关键点不在成亲,而是这个幻境不想让他出家,确切的说,是不想让他脱离红尘。

  【我不明白】

  系统经历这么多世界,从未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之前遇到的一些幻境都是为了推动宿主和攻略对象在一起的催化剂,两个人在幻境里怎么刺激怎么来,短短一个月里可以发生无数件大事,从未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的过着舒坦日子,还一过就是十年。

  系统到现在为止都没搞清楚幕后黑手的目的,如果说是想对温澜书不利,那么这个幻境又太过安逸了,如果只是单纯的想将温澜书困在此处,其背后目的又是为何?

  系统懵懂的语气让温澜书难得想起了自己的弟子。

  他一时间没有说话,只是遥遥望着窗外云卷云舒。

  十六岁的少年身材颀长宛若一根瘦竹,带着一股子轻巧的韧劲,但是他的目光太过古井无波,像是老树下平静的潭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宛若这个世界的看客。

  良久,温澜书才轻声询问。

  “系统,除我之外的宿主会主动顺应你的要求做任务,是为什么?”

  系统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温澜书会问这个问题,但他十分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给出的回答也很笃定。

  【因为他们可以通过我获得他们自己想要的东西】

  或者单纯的是为了攻略一些身份尊贵的对象,或者是为了完成任务用积分兑换钱财以及各种超自然的道具。

  总归是为了获得些什么,才会主动去做任务——一切的动力都是源于自身的欲/望。

  事实上在系统诞生之初曾有过短暂的培训,说是培训其实就是一串囊括了各个注意事项的数据流,其中有一条就是挑选的宿主最好怀有巨大的遗憾或者坚定的目标,只有这样才能更好的配合系统完成任务。

  系统一开始不理解,但是在带过几个宿主之后,就深刻明白了这条注意事项存在的意义。

  “那你会选择这个温家的小公子做宿主吗?”

  此处的“温家小公子”指的自然是温澜书现在这个身份的设定,而非温澜书本人。

  系统这次回答的非常迅速。

  【绝对不会】

  温家小公子锦衣玉食、生活顺遂,没有重大的遗憾需要弥补,怀有的愿望也都能实现,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人生。

  这样的人生已经圆满,没有理由要配合系统去做那些任务。

  “这便是原因所在了,”温澜书勾起一个浅浅的笑容,“你可知道杜子春的故事?”

  “这是我早年间听到的一个民间传言,据说杜子春成仙前同样经历幻境以作考验,这个幻境没有别的要求,只要求他无论遇见什么事情都不能开口说一个字,否则就功亏一篑。”

  “刀剑威逼,蛇虫啃咬,河水倒流,乃至于亲人央求,他都一言不发,唯有一世他转世为女子,生儿育女后,见孩子生死命丧,因为爱子心切才忘了嘱托,惊呼出声,功亏一篑。”

  “时人评论:杜子春喜、怒、哀、惧、恶、欲皆忘,所未臻者,唯爱而已。”

  天光洒在温澜书眉宇间,显得他神情和顺,透着一股几不可见的耐心。

  “虽然这个故事是民众杜撰,但是起码有一点没有说错,求仙问道者,首要的一点便是堪破七情,我若真的去了道观当了修士,那么无疑是要离了这红尘俗世,修心修身,七情六欲再难撼动我半分了——这不是构建幻境的人想看到的。”

  【但是……你本来就是个修士】

  而且还是那种修为属于天花板级别,种种业障全数堪破的修士,在这个世界修为是低了,心境可一点没低。

  系统顿了顿,他好像突然明白幕后黑手弄这个幻境是为了什么了。

  “看来我要当一回杜子春了。”

  温澜书的语气听起来相当轻松,他垂眸注视着天光下翻飞的细小烟尘,系统恍惚间竟感觉他像是端坐于时空之间,看着眼前的万千世界。

  一声轻笑溢出他的齿间。

  “系统,你且看着吧。”

  温澜书变了,系统意识到了这一点。

  若说之前的温澜书像是一朵湖面上的云,虽然身处这个世界十一年,但仍旧带着一种疏离的态度,如同一位事不关己的看客。

  那么在那并不特殊的一天之后,温澜书就如同一滴水落入湖泊,彻底的融入了这个世界。

  他成了街头巷尾交口称赞的温家公子,被父母百般宠爱却无丝毫纨绔之气,反倒品行高洁,言行举止叫人挑不出错处,唯独带着一种不识人间疾苦天真。

  如此这般又过了五年。

  在温家公子最意气风发的年岁,忽然家道中落,天子骄子一朝沦落成泥,但仍旧与家中长辈相互扶持,共渡难关。

  然而之后种种苦难接踵而至,父母病逝,遭人背叛,人生八苦经历了个遍。

  温家公子瞎眼断腿,形容枯槁,不见先前意气风发的样子。

  一日大雪,他于雪中蹒跚而行,最终坚持不住,倒在了雪地里。

  朔风凛冽几乎要割人血肉,唯有身旁老树还有枯叶几片,在寒风中瑟缩着,像是要为温澜书挡住风雪一般落到了他的头上。

  这时街道尽头来了一个人,那人一身黑袍,看不清面目,只低头往温澜书的手中塞了把匕首。

  他以权势诱之,以金钱惑之,许诺只要温澜书用这把匕首杀了先前好心帮他的一个姑娘,他便可以重新获得之前的荣华富贵。

  那人似乎对此信心满满,一个蜜罐子里泡大的小公子,在家人的百依百顺下必然养成骄纵任性的性格,即便没有如此,天横贵胄一朝家破人亡,心中也难免生出怨怼。

  然而温澜书脸上没有丝毫的怨毒,他眉眼平和,接过匕首后一句话都没说,反手刺进了眼前人的心口。

  “你!”

  那人口中发出了一声惊呼,一直裹在身上的黑袍落下,露出的却是一尊无头石像——正是先前温澜书在山上看见的那尊。

  蛛网般的裂痕以匕首为中心向石像全身蔓延,石像片片碎裂,周遭的景致也如同斑驳的墙面一样,在不断的崩解破碎。

  在世界回归虚无的一剎那,温澜书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这次他的家境并不富裕,反倒是一开始就穷困潦倒,饱尝人间疾苦。

  潦倒半生之后,忽然天降横财,一个员外找到了温澜书,以自己病重没有精力打理商会,而温澜书的相貌与他相似为由,雇佣温澜书当他的替身,帮他在明面上管理商会,稳定人心,直到小少爷成年继承商会为止。

  于是贫穷的乞丐一朝成为了明面上的员外郎,穿的是锦衣华服,吃的是珍馐美馔。

  如果温澜书想,只要将真员外以及小少爷杀死,直接架空商会李代桃僵不是难事,但是温澜书始终没有这么做,他按照约定老老实实当了三年替身,在小少爷成年那一刻便直接扬长而去,连之前说好的报酬都没拿。

  在他踏出员外府的那一刻,第二个世界再度崩解破碎。

  温澜书来到了第三个世界,这个世界他是某个朝代的末代帝王,人生经历几次大起大落,前半生王朝鼎盛,权势唾手可得,后半生家国破碎,在战火中四散奔逃。

  四十五岁的时候他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恍惚间看到有仙人告诉他,这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只要他服下一颗仙丹,便可以从梦中醒来,梦醒之后他还是那个万人之上的帝王。

  温澜书问那仙丹在何处,仙人答仙丹只此一颗,是一个病弱公子的救命良药。

  温澜书与那位公子之间,二人必有一死。

  温澜书没说话,直接在风雪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在他彻底死去的那一刻,周遭一切化为虚无。

  这三个世界都以“欲”出发,幻境中种种经历,都是想引导温澜书放纵欲望,沉溺于对财富、权势的种种追求中,直至为此失了本心,犯下诸多恶事。

  然而温澜书像是古寺中垂目的佛,青苔爬上他石头雕刻的躯壳,他在世间伫立百年,红尘滚滚而来,他自岿然不动。

  在咽气前的最后一刻,温澜书闭上了眼睛,冰凉的雪落在他的脸上,带来彻骨的寒意。

  系统疲惫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

  【三个世界了】

  【这幻境什么时候结束】

  “应该快了。”

  温澜书的意识逐渐模糊,连带着他的声音都有些缥缈。

  在意识散去前的最后一刻,冰凉的雪似乎不再落下。

  这是……

  雪停了?

  温澜书模模糊糊的闪过这个想法,他似乎想要睁开眼睛,但到底没有成功,只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拂过了他的脸颊,擦去了上面冰凉的雪水。

  温澜书听到一声叹息。

  冥府。

  哈迪斯睁开了眼睛。

  他好像睡着了。

  这种情况对他来说非常少见。

  哈迪斯的确会在工作之余放任自己放松片刻,但更多的是在床上闭眼躺一会儿,让自己的思绪沉静下来,不会真的睡着。

  但是这次他却睡着了。

  而且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哈迪斯微微皱起眉,无意识的捂住了心口。

  他忘记了梦的内容,却总觉得似乎遇见了什么让人悲伤的事情,以至于在醒来后,心口仍然缭绕着一种滞涩的感觉。

  就好像目睹一片花瓣腐烂在泥土里。

  房间内静悄悄一片,哈迪斯没能在这种情绪中沉浸多久。

  很快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塔纳托斯急匆匆地敲了敲门,在得到哈迪斯允许后立刻进来,素来冷静的脸上带着少见的慌张。

  “殿下,珀耳塞福涅出事了。”

  杜子春的故事出自唐朝的《玄怪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