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现

  信件沐浴在疏朗月光下,温澜书却觉得其上好像燃起了火焰。

  他盯着那封信,一时间没有接。

  实际上,距离哈迪斯上次送信仅仅过了半个月时间。

  相较于神明漫长的生命来说,这半个月的时间就像是海洋中的一滴水一样微不足道。

  所以,有什么理由需要拜托赫尔墨斯如此频繁的送信呢?

  是又发生了什么要紧事吗?

  温澜书一时间脑海中闪过万千思绪,最后停留在两人分别时哈迪斯看过来的那一眼。

  冥王的眼睛永远像是深不见底的湖泊,但看向温澜书时总会涌起暗潮。

  哈迪斯无意遮掩这一点,于是那些流淌的、激烈的、克制的情绪在目光的流转间被温澜书尽数收入眼底。

  心脏似乎随着那些暗涌较之往常更为激烈的跳动起来。

  但温澜书但当时只是垂下眼眸,没有回话。

  他沉默的时间似乎有些长了,赫尔墨斯翻身进入屋子,衣摆带起一阵微凉的气流,吹拂到了温澜书脸上。

  温澜书回过神来,指尖一动接过了赫尔墨斯手中的信件。

  信件入手微沉,信封实际上不厚,但是“哈迪斯短时间内寄过来的第二封信件”这个认知仍旧如同像是一片树叶落入湖泊,温澜书的心湖不可避免的泛起阵阵涟漪。

  温澜书没有表现出特别激烈的情绪,只是捏着信件的手微微收紧,纸张上留下明显的褶皱。

  事实上,与哈迪斯分别的这段时间内,温澜书起初总会想起那个高大沉默的身影。

  他总疑心是金箭的作用,但是心脏跳动的频率又是那么真实,让他罕见的有些迷茫,一时间竟分不清心中所想。

  这种情绪对温澜书来说太陌生了,他下意识的想要摒除这种影响,于是将视线与思绪从那个人影、那双眼睛上挪开,更多的去专注于这个世界本身。

  去看天边的云,拂过的风,阳光下金灿灿的树叶,或者认真倾听一些神明向他的求助。

  似乎有点用处,温澜书开始很少想到哈迪斯,就连在镜中见到哈迪斯的倒影时,也不过是短暂的失态了片刻。

  他冷静的说出自己中了金箭的始末,像是全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然而——

  当真如此?

  温澜书刻意不去想,哈迪斯却总是用各种方式不经意间强调着自己的存在,那份夜幕中突然而至的信件,镜子中骤然浮现的倒影。

  这些种种如同无所不至的水流,将他密密实实包裹起来,原本封闭的思绪因此而被撬开一道缝隙,纠结凌乱的思绪渗透出来,缠绕着拂过的风,天边的云。

  于是哈迪斯似乎无所不在。

  月光是两人曾共同沐浴过的月光。

  他们曾行走在同一片土地上,又嗅闻着同一片林木的气息。

  天上的云朵形态变换,也曾目睹过他们共同走过的道路。

  那突然而至的风,又不知是否在十几天前,曾拂过哈迪斯散落的发丝?

  那些心底隐秘生发的情绪,被今夜这封突如其来的信件,尽数点燃。

  温澜书将信件放回桌上,没有第一时间打开。

  赫尔墨斯眨眨眼,脸上笑容不变,眼中期待褪去,隐隐浮现出些许疑惑。

  “不打开吗?”

  赫尔墨斯的视线在信件上一晃而过。

  赫淮斯托斯和阿西娜并没有将爱情金箭的事情说出去,因此赫尔墨斯并不清楚这件事。

  但是从他的视角来看,温澜书和哈迪斯之前一直像是两辆缓慢的相对而行的马车,磨叽的要死,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短暂的向前冲刺了一段距离,又在即将相撞的剎那堪堪停下,再没有寸进一步。

  赫尔墨斯当了宙斯多年信使,从未见过如此的走向。

  欺诈之神天生的好奇以及那种游离人世的嬉戏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令赫尔墨斯颇感有趣的打量着温澜书的神情,试图从中看出什么来。

  温澜书的指尖拂过信纸,“哈迪斯让你送这封信的时候有说什么吗?”

  赫尔墨斯闻言挑眉,思绪被拉扯回几天前。

  哈迪斯拜托他送信的场景历历在目。

  之前他将第一封信件退回去,并将温澜书那简单到只有两个字的回信告知哈迪斯后,哈迪斯沉默了很久,他没有说什么,但是心情肉眼可见的沉寂下来。

  结果没过多久,哈迪斯就拜托他送了第二份信,这封信没有任何的要求,只要送到就好,似乎只是想要单纯的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赫尔墨斯仔细回忆着温澜书接到这封信时的举动,突然恍然大悟般的了悟了什么。

  于是他嘴角勾起一个笑容,摇了摇头。

  “冥王殿下没有说什么,他似乎只是想把这封信送到你的手上,往后会有第三封、第四封也说不定。”

  温澜书抿唇,“那就暂时不看了。”

  他觉得自己今夜不够冷静,生怕其中的文字会更加剧烈的拉扯他的情绪。

  但是他也没有如之前那样将信件退回去。

  哈迪斯这种一而再再而三送信的举动,带着些心知肚明的试探,如同黑暗中悄悄勾扯衣摆的荆棘,流露出一种隐晦的显示自身存在的意图。

  如果再用之前那种划清界限的方式将信件退回去,似乎有些太过无情了。

  温澜书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淡,赫尔墨斯有些失望,一时间又有些看不懂这二人的你来我往,最后他不死心的问了一句有没有口信要带,得到否定的回道后,无奈的打算翻窗离去。

  但是他刚打开窗户,就被温澜书叫住了。

  “不好意思……”

  赫尔墨斯默默从窗户上爬下来,转身向门口走去。

  “我想向你打听一件事。”

  赫尔墨斯手已经放在门上了,闻言有些意外的看向温澜书,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温澜书将那个传说大致说了一遍,确认道:“那艘方舟当时是搁浅在巴那塞斯山吗?”

  “巴那塞斯山……”

  神明的确要更为清楚这件事,赫尔墨斯从久远的记忆里扒拉出来了那场大洪水,探头将窗外的山脉仔细对比了一番,最后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你难道怀疑那些人去找方舟了吗?”

  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赫尔墨斯身上有种超脱于世俗的冷静。

  “不可能的,他们找不到。”

  “方舟到底是用普通的木材建造的,如今数万年过去,沧海桑田,日月变换,巴纳赛斯山的山顶都高了几寸,那些木料早已消散在风里。”

  赫尔墨斯眯起眼睛,像是陷入了回忆中。

  “我有时候路过这儿会远远的低头看一眼,我当时第一次看的时候,方舟上面已经长满了青苔,之后上面长满了各种灌木,几乎要成为这座山的养料。”

  “再想起来时,方舟已经彻底不见了,只剩下各种各样的植株如地毯一般将这座山覆盖大半。”

  “所以——”

  赫尔墨斯看向温澜书。

  “找不到的,那个所谓的传说大概只是一个寄托了人类不切实际的幻想的流言。”

  赫尔墨斯离去没几天,之前嘱托的商人带来了消息。

  失踪的二十几人中,大概有十几个人都往巴那塞斯山而去,剩下的几人商人没查到行踪,但也不排除同向山里而去的可能。

  商人做生意这么多年,这个结果令他敏锐的察觉到些许不对劲。

  “巴那塞斯山占地太广了,一般只有外围以及采石场会有人去,再深处植株密集的几乎没处下脚,也没有路可以走,所以一般没有人会过去。”

  这种深山老林,正是因为道路难寻、人迹罕至,所以极其适合掩藏什么东西。

  温澜书回忆自己以往的经历。

  邪修炼制傀儡,妖兽休养生息,几乎都选在类似的地方,正是因为这些妖邪在山上待的久了,有些山林一眼看过去就能发现妖气弥漫,但是这个世界似乎没有类似的概念,巴那塞斯山从外表上看,只是普普通通一座山罢了。

  温澜书心中有了计较,嘱托商人留心类似的情况后,当天下午就独自一人进了山。

  之前没人往这方面想,当你将视线投向这座山后,就能发现很明显的线索。

  温澜书顺着山路往山中走去,没走几步就发现了路上隐约的车辙痕迹,像是有车辆驮着重物在山路上碾过。

  这些痕迹断断续续的,温澜书顺着车辙痕迹一路向山中走去,越往里走道路就越窄,到最后几乎只剩下了密密麻麻的林木,在道路消失的那一刻,车辙印痕也断裂在此处。

  但这并不意味线索就断了。

  温澜书将目光投向眼前茂盛的树林,一些灌木丛有很明显的被人踩踏、劈砍的痕迹。

  那些失踪的商人应当是带着什么体积较大的重物一路往山脉深处走去,因为带着的对象较重,所以在路上留下了深刻的印痕。

  又因为体积较大,走到没有道路的地方后,不得不劈砍灌木,形成足够的空间让马车继续向深处而去,因此反倒留下了更为明显的痕迹。

  温澜书也因此确认了一件事,这些商人的失踪似乎与神明等拥有强横力量的人无关。

  不然以那些掳掠人类的妖兽做对比,那些邪修妖兽个个都会腾云驾雾,绝无可能在道路上留下如此明显的线索。

  温澜书心放下了一半,却并未因此丧失警惕。

  修为回到元婴之后,赶路对他来说已经不是问题,温澜书捻着法决缩地成寸,不消片刻就来到了山脉内部。

  他此刻几乎已经位于巴那塞斯山的腹地,风中隐隐传来猛兽的咆哮声,落叶被踩踏的声音隐约回荡。

  温澜书看着不远处被人为砍断的一颗树木,再往里看,林木茂密,已经没有被人为砍伐的痕迹,也就是说,那些商人失踪的地点应该就在这附近。

  温澜书微微侧身,正想仔细查探一番,忽听闻身后枝叶窸窣作响,剧烈的喘息声响在耳旁,伴着突然明显的落叶被踩踏的声音,似乎有什么正向此处跑来。

  温澜书目光一凝,下一刻长剑出鞘,骤然刺了过去。

  “啊!”

  来人一声惊呼,跌倒在地,在温澜书冷冽的目光下护着头瑟瑟发抖。

  “别……别杀我!”

  温澜书的长剑在来人的脖颈前止住,他仔细端详着眼前之人的面貌,忽然觉得有几分眼熟。

  这不是……

  那失踪的几人之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