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尺在指根环过一圈, 傅言记下上面的数字。
宋遥大抵是彻底睡死了,对他的小动作没有任何反应,只有平稳的呼吸声。
傅言把尺子放回抽屉, 又偏过头, 在宋遥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而后, 他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般, 关灯睡觉。
*
第二天,宋遥不出所料地起晚了, 起来后发现自己居然一切安好, 还有些诧异, 姓傅的没有在他喝醉时趁人之危, 着实出乎他意料。
但既然傅言这回打算做君子,宋遥就也不再嘴欠逼他当狗比,他努力回想自己曾经被大炒特炒的惨痛经历,以史为鉴,艰难忍住一句“这你都不上, 你是不是不行啊”。
因为宋遥难得学乖,这日无事发生,宋建林也没再联系他。
明明是大费周章才重新加回的微信, 加上以后, 却又一语不发。
宋遥删除了聊天记录, 但保留了联系人。
这大概是他们父子间最后的一份默契,留给彼此最后的尊重。
*
七月在这个令人难忘的生日中翻篇, 时间迈进八月。
夏天的最后一个月, 依然热得让人难以忍受, 连宋遥都懒得往外跑了,整天待在家里嗦雪糕打游戏。
偶尔跟程一鹏互通消息, 对方说他已经顺利入职,公司氛围还挺好的,同事们都很和善,对他这个新人十分包容,每天都有下午茶喝,水果奶茶一应俱全,据说是老板免费请的。
说来惭愧,宋遥没去过自家公司,不知道那里氛围怎么样,听程一鹏给他分享这些,他心里十分别扭。
他不想了解关于宋建林的一切,他对员工好不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也没想过继承家业,这辈子不会踏入自家公司一步。
宋遥叼着雪糕棍,握着游戏手柄发呆,电视屏幕上打出“you win”的字样,他内心却没有任何喜悦。
一转眼,发小也从大学生变成了社畜,而他却还在这里打游戏。
这两年他不务正业、挥霍无度,是为了报复宋建林,可现在看来,只觉得幼稚。
他挥霍得再多,宋建林也能赚回来,没准还会觉得这样是对他的补偿——这些年来,即便他们吵得再凶,宋建林也没停过他的卡。
实在是毫无意义。
宋遥心不在焉地开始选择下一款游戏,可光标在屏幕里上上下下,半天也没选出一款。
直到傅言的声音突然响起:“遥遥,我去一趟公司。”
宋遥回过神:“哦,你去吧。”
傅言换了衣服就要出门,宋遥吐掉雪糕棍,站起身来。
鬼使神差地,他开口:“你去多久?”
“不会很久,晚饭之前肯定回来了,晚上想吃什么,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
宋遥没答。
傅言回过头:“怎么?不知道想吃什么的话,我就随便买了。”
“傅老师,”宋遥也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心理,“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四目相对,空气忽然变得安静。
话一出口宋遥就后悔了,这些天傅言一直没去上班,今天偶然去一次,他还非要跟着,搞得好像他有多离不开他似的。
他有点烦躁地拿起手柄,要继续打游戏:“我说着玩的,你快走吧。”
“当然可以,”傅言回答了他之前的问题,“我只是有点惊讶,我还以为你不会想去。”
这回宋遥不理解了:“为什么这么觉得?”
“毕竟——”傅言露出一个玩味的笑,“上次你去,可是留下了不好的回忆。”
上次?
是说他被姓傅的和他助理耍得团团转的那次?
宋遥眼皮跳了跳,他咬住牙,阴森地说:“你还好意思提?”
内心的不爽一下子达到顶峰,他站起身,拧劲儿上来了:“那我还就非去不可,我还没好好问问你助理,他到底给他多少钱,才能让他这么心甘情愿地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那你自己去问他吧。”傅言神态自若,脸上没有半分羞愧。
宋遥关掉电视,换了衣服,跟他一起出门。
还是平常那辆车。
堂堂傅总,自己开着新能源车去上班,总有种格格不入的美感。
第二次来傅氏集团总部,给他的震撼依然不减当初,这次不是从正门进的,而是直接从车库上楼。
大楼连地下车库都有好几层,宋遥一下车,就被这里多如牛毛的车位晃瞎了眼,粗略一扫,有不少价格不菲的豪车,相比之下,傅言开的这辆简直算低调廉价。
他左右张望了半天,好奇地问:“你这个车位和别的车位有什么不同吗?”
“没什么不同,这里有位置就随便停了。”
宋遥一撇嘴:“好歹你也是傅总,不得弄个专属车位吗?镶个金边什么的。”
傅言无奈摇头:“快走吧。”
这里实在太大了,第一次来地下车库,宋遥根本不认识路,只能跟在他后面。
两人进入电梯,傅言按下“88”。
很快他们抵达了总裁办公室,姜助理已经在等:“傅总,会议室准备好了,就等您……”
他看到从傅言身后走出的人,惊讶道:“这不是夫……小宋先生吗。”
上次被“傅诉声”耍的事还历历在目,宋遥打量着他,冷笑了一声。
现在再看,这位姜助理真是一点也不像傅言了,气质果然还是差太远。
姜助理感觉到他不善的眼神,忍不住看了看他们没事人一样的傅总。
……真是的,明明是傅总让他帮忙,为什么宋先生的怒火要由他来承受啊!
打工人容易吗。
“遥遥,我要去开个小会,你先自己在这待会儿,随便看看。”傅言说,“小姜,拿上东西跟我走。”
姜助理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先给宋遥沏了壶茶:“宋先生您稍坐,会很快就能开完,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是宋遥自己非要跟来的,还不至于在这种时候翻旧账,他摆了摆手:“去吧。”
姜助理跟着傅言离开办公室,关好了门。
办公室里冷气开得很足,十分凉爽,宋遥坐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
上次他以为傅诉声真是傅诉声,来了什么都没做,聊了两句就走了,这回他可要好好在办公室里看看。
反正傅言都说让他随便看了,那他“随便”一点也无所谓吧。
想着,宋遥直接来到傅言的办公桌前,一点不客气地往椅子上一座。
嗯,舒服。
座椅一转,就能透过落地窗俯瞰窗外,他翘着二郎腿,随手从桌上拿了支签字笔,放在指尖转着。
傅言平常就是坐在这里,欣赏自己打下的江山的?
别说,还真有那么点味儿。
座椅转向背后,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两侧是放满书的书架。
不用问,画肯定也是名家真迹,书嘛,倒是和傅言家里的不太一样,他随便抽了一本,能看到阅读的痕迹。
这些书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放在打眼位置的甚至还有社会心理学、志怪小说等等。
看来傅总在这也没怎么务正业啊。
宋遥嘁了一声,把手里的书塞回书架,又转回来,在办公桌上东翻西找。
底下的柜子里有个保险箱,居然没锁,里面随意地放着一些文件,一副不怕偷的样子。
抽屉里扔着笔、U盘、记事本一类的东西,公众号梦白推文台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开着,开机密码也很简单,他试了傅言的生日,随便就进去了。
是真不怕有人窃取商业机密啊。
宋遥咋舌,把电脑合上,随手拿起桌子上一份文件。
翻开来,他的视线却突然凝固。
里面的内容是两份档案。
一份是宋建林的,另一份写着“季淑芸”。
……这是他母亲的名字。
宋遥直接把宋建林的那份撇开,开始翻看季淑芸的那一份。
一个已经故去二十二年的人,生平却在这份资料里事无巨细,有很多内容,连宋遥自己都不知道。
譬如,这里面说她喜欢瓷器,尤其对青花瓷情有独钟,经常去博物馆看展览,一看就是一整天。
譬如,说她喜欢收集植物叶片做成标本,其中最喜欢的是银杏。
宋遥记得,自家院子里就种了好几棵银杏,小时候他不小心踩破过银杏果,那个味道能臭好几天。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在家里种这么臭的东西,让宋建林换种树栽,宋建林也不理他。
譬如,说季淑芸有轻微的强迫症,忍受不了东西凌乱,一定要摆得整整齐齐,还喜欢对称的东西,收集植物叶片时,总是去找完全对称的叶子。
宋遥越看,心情就越复杂。
这些事宋建林从没跟他说过,他们本来就说不上几句好话,为了不吵架,总是刻意回避关于母亲的话题。
久而久之,他竟连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
他不知道傅言用一个青花瓷瓶就能收买宋建林的原因,是那瓷瓶其实是母亲喜欢。
也不知道宋建林坚决不砍院子里的银杏树,是因为母亲喜欢。
更不知道宋建林硬要把家装修成那副对称到死板的鬼样子,是因为母亲喜欢对称整齐。
为了追求爱人所爱,过犹不及。
宋遥将档案合上。
他沉默地坐在办公桌前,久久不语。
直到傅言回来。
宋遥抬起头:“你调查我家里人,调查得还真清楚。”
傅言看向桌上被他动过的资料:“乱动别人的东西可不是好习惯。”
“你少装,放在这么明显的地方,不就是故意给我看的吗?”宋遥板着脸道,“给我看这个你什么意思?你该不会觉得我看了这些,就会原谅宋建林吧?”
傅言走到他跟前:“我说过,我的目的不是让你们和解,我只是觉得你有知道真相的权力,不论是对你父亲,又或对你母亲,至于知道了以后怎样决定,那是你自己的事。”
宋遥垂下眼帘。
“更何况,我已经承诺过不再骗你,我调查过你和你的家人,主动告诉你,算我坦白从宽,你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