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 傅言低沉的嗓音才重新响起:“既然您爱您夫人,就更不该忽略你们的孩子。”
“我知道,我知道!你说的这些, 我何尝没对自己说过?”宋建林移开手掌, 露出通红的双眼, “可我又有什么办法, 我战胜不了我自己,我克服不了那种惶恐, 我一想到我爱人独自一人, 凄惨地在医院死去, 我就恨不得下去陪她, 可我又知道宋遥已经没了妈妈,不能再没有爸爸。”
“我不敢多看他,只好没日没夜地工作,我想着,我给不了他精神上的陪伴, 能满足他物质上的需求也好,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我别无选择, 傅总, 不如你告诉我, 除了赚钱,我究竟还能为宋遥做些什么?”
傅言没有接话, 回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人一旦选择了一条路, 就再没办法回头了, 哪怕每一分每一秒都意识到自己走错了路,脚步也依然一刻不停地向前走去。那时候我好像成了一台只会工作的机器, 我没法停下,一旦停下,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他们的样子,我只好让自己忙一些,再忙一些,忙到没有时间去想其他。”
“有时候我甚至会想,我做的这些没什么错,之所以会走到今天,可不就是钱不够多吗,如果我有更多的钱,就能把妻子送到更好的医院,请更好的护工……甚至我根本没必要为了一个项目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出差,如果我没有出差,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傅言看他的眼神透出些怜悯,好像在看一个孤注一掷的绝望的赌徒。
“一步错,步步错,错到最后,也只能将错就错。”宋建林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宋遥因为我的错误,跟我日渐疏远,等时间冲淡我内心的绝望,我终于可以暂时放下对妻子的思念,好好看看我们的儿子时,我才发现,已经太晚了。”
“宋遥已经在我的疏忽中,长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得出他恨我。我想弥补他,我想关心他,可我总是不得要领,我猜不透这个孩子的内心,每次一开口,换来的除了争吵,还是争吵。”
“我真的很后悔,”宋建林声泪俱下,“我对不起宋遥,也对不起他妈妈,傅总,请你告诉我,我究竟要怎么做,我究竟还能怎么做?”
他悲痛欲绝,泣不成声,很难想象一个年逾五旬的男人,竟会如此失态。
“不知道怎么做,就什么都不要做了,”宋遥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太久了,我们之间的矛盾已经积重难返,积攒了二十年的怨恨,或许也需要二十年的时间去抹平,说不定二十年后,我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跟你说话。”
“……宋遥?”宋建林没料到他居然在,一下子变得惊慌不已,急忙想要擦掉脸上的眼泪,“你怎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和傅总一起?”
宋遥走到他面前,心情竟出奇平静:“我不会原谅你的,但你依然是我爸。”
他看着宋建林错愕的眼神,心里好似有一块石头落了地。
原来迈出这一步是这样简单。
说出这句话,也不比说“你吃了吗”多费什么力气。
他不再等对方做出反应,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室内陷入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许久,傅言站起身来,打破了这份安静:“宋先生,我也该告辞了。”
“……等等,等等傅总!”宋建林恍然回神,一把拽住了他,“刚刚宋遥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不原谅我,但我还是他父亲?”
“意思就是,破碎的镜子无法修补,但还能凑合用。”傅言轻声说,“宋先生,作为您认可我的回报,我可以适当地给您一点建议——人与人之间存在一个安全距离,保持这个距离,对彼此都好,即便这样会让你们陷入‘亲密的疏远’,但至少,不用在破碎的镜子里看到自己残缺的影像。”
说完,他冲对方笑了笑:“那我就不叨扰了,改日再来拜访。”
宋建林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跌坐进沙发里。
沉默良久,他最终发出一声长叹。
*
宋遥离开家门后没有走远,在车旁边等傅言。
很快,傅言也出来了,宋遥问:“你跟我爸又说什么了?”
“说让他以后少管你。”
“真的假的?”宋遥半信半疑,“你有那么好心?明明你自己都没少管。”
“正因为有我管你,才更不需要别人插手,而且,”傅言靠近他,“平心而论,我管你真的管得多吗?”
“哈哈,那个……”宋遥心虚地挠了挠脸,“上车,回家?”
“走吧。”
宋遥上了副驾,系好安全带。
他听到傅言问:“刚刚跟你父亲说的话,不后悔?”
“为什么要后悔,”宋遥看着前方,“不是你教给我的吗,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既然我说了,就肯定不会后悔。”
傅言“嗯”了一声。
“我没跟他和解,是不是让你失望了?害你白跑一趟。”
“我早就猜到你不会跟他和解,如果你轻易原谅了他,反倒不像我认识的宋遥了,”傅言将手搭在方向盘上,“没什么白跑不白跑,这件事只需要过程,结果反而无足轻重。”
“谢谢你,傅老师。”宋遥低声说,“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好了,与其说感谢的话,不如想想晚上吃什么。”
“嗯……想喝啤酒,不如吃炸鸡?”
“好,那我们现在去买。”
傅言说着发动了车,宋遥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不会同意我喝酒。”
“有什么不同意的,成年人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知道自己酒量差还非要喝酒,那一切后果都由自己承担。”
宋遥想起他们刚结婚领证的那个晚上,表情不自在地撇过了头。
傅言开车带他去买炸鸡啤酒,回到家时,刚好是傍晚。
炸鸡还热乎,宋遥洗了手就扒开盒子,问他:“傅老师,你爱吃翅中还是翅根?”
“爱吃你不爱吃的那个。”
“我喜欢你的回答,”宋遥翘起唇角,“那我就当你爱吃翅根了,张嘴,啊——”
傅言张嘴,一只翅根被塞到嘴里。
刚炸出来的鸡翅十分酥脆,一口咬下去咔嚓作响,宋遥自己翻了一个翅中吃:“程一鹏最喜欢吃炸鸡了,我俩一遇到高兴的事,或者不高兴的事,都来一顿炸鸡,不高兴的时候吃,吃完就高兴了,高兴的时候吃,高兴翻倍。”
“那今天算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一半一半吧,”宋遥把翅中塞进嘴里,再吐出来时只剩两根骨头,“不过,也有吃炸鸡解决不了的烦恼,他爸妈刚走那会儿,我天天拎着炸鸡去找他,他一口都不吃。”
傅言:“也就是说,今天的烦恼尚在炸鸡能解决的范畴内。”
“我就喜欢跟聪明人说话,”宋遥拿起一罐啤酒,拉开拉环,“来,干一个。”
傅言跟他干了杯:“你有没有想过,你父亲其实有在为讨好你而努力,他或许在程一鹏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所以才下决心要帮他。”
宋遥一顿。
他喝了口啤酒:“也许你说得对,他对程一鹏好,只是因为程一鹏是我发小,可惜迟来的深情比草贱,不论是亲情还是爱情,他做这些,做得太迟了。”
傅言撕开一包调料粉,撒在炸鸡上,宋遥见了,把自己的炸鸡递过去:“给我也来点。”
“你确定?这是辣椒粉。”
“炸鸡配的辣椒粉能有多辣,别看不起我,快点。”
傅言只好给他少撒了一些:“先尝尝。”
宋遥不以为意,一口咬下去,放在嘴里细嚼。
嚼的第一下没什么事,嚼的第二下感觉有点辣了,嚼的第三下……
“我草!”宋遥五官都扭曲了,直从耳根烧到脸颊,“这家店辣椒粉怎么这么辣,不要命了!”
他赶紧灌了几口冰啤酒,把辣味压下去。
在吃辣上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小宋先生又一次不得不认输,他推开傅言的手:“走走走,拿远点拿远点,这辣味我一闻都要呛死了。”
“刚刚是谁……”
“闭嘴,我不想听。”
傅言识趣地闭上嘴。
没过一会儿,宋遥又道:“傅老师,我怎么感觉有点晕呢?”
傅言拿起他的啤酒晃了晃,一罐已经见底。
也许是刚才为了解辣喝得太急,醉得就格外快,快到宋遥自己都不服气了:“不可能!我的酒量再差,也没到一罐啤酒就能撂倒的地步。”
为了证明自己还能喝,他火速开了第二罐:“来,傅老师,今晚我们一醉方休!”
“是你自己一醉方休,”傅言一言难尽,“五十度以下的酒,灌不醉我。”
“不可能,我不相信,”宋遥又倔起来了,把刚开的酒怼到对方面前,“喝!”
“我自己的还没喝完。”
“我让你喝我这个。”
傅言只好象征性地喝了一口。
“大口喝!”宋遥十分不满,“你是不是怕被我灌醉?”
“我只是还想吃东西,酒喝太多,就吃不下饭了。”
“哪那么多话。”宋遥硬要给他灌酒,对方不配合,他索性自己抿了一大口,然后覆上唇去。
苦涩的酒被强行渡来,原本冰凉的酒液变得微温。
宋遥给他灌了一些,自己也不小心咽了一些,还有几滴从唇角溢出,沿着下颌淌落。
他刚被辣椒刺激过的唇瓣格外红润,残留的酒液挂在上面,泛出一片淋漓水色。
傅言的眼神变得幽晦不清。
他缓缓滚了滚喉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