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

  书房里, 顾行书走后不久,进来一个相貌平平的人。

  “哪家的人?”

  “武国公府。”

  顾恪决没有半分的意外。“知道了。嘱咐二少爷那边的人好好跟着他,受伤可以, 命不能丢。”

  “是。”

  这么简单的事儿顾行书要是做不好, 那他今后的闲散日子也别过了。

  栖迟院的人除了顾冬, 尽数远离书房。

  不一会儿,房间里除了纸笔落下的沙沙声,再无其他。

  从十月十五一直到十月二十五, 顾恪决一直在处理手中的事儿。

  不到午间, 天色已是大亮。

  顾冬撩起厚厚的帘子进来,哈气都是白白一层雾。

  他冷得他跺了跺脚, 掸去肩上的雪沫子,才去给顾恪决换上热茶。

  “主子, 歇一会儿吧。”

  顾恪决停笔,揉了揉眉心。

  “外面下雪了?”

  “是。下了,下得大。”

  “北边的雪灾也严重。”顾恪决抿了一口茶, 又重新看各地递上来的信。

  “主子,您身子才好不久。”

  顾冬见他不动,咬了咬牙, 故作叹气。“这么冷的天儿,元公子怕是还在湖边受冻。”

  *

  此时, 湖边“受冻”的元阿笙裹得像一个黑色的糯米团子。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喵~”

  云团趴在他的膝头团着,缩在元阿笙厚实的大氅里睡觉。

  一人一猫待在亭子里。

  湖水在雪光下像一枚天上遗落在人间的镜子。扑簌的雪似鹅毛, 打着旋儿地纷纷扬扬。

  又像一叶小舟, 徐徐落在着镜面, 顷刻便隐匿了踪迹。

  湖水岸边, 秋日里还没有褪尽的枯草树叶上,已经染了微白的颜色。像铺了一层绒毯,蓬松柔软。

  从枯寂的黄褐色秋,到寂静的雪白色冬,也不过是一场雪的功劳。

  一点一点见识到天地浩渺,白也不过是一瞬的神奇。元阿笙这个从小只见过一两次雪景的人,总有那么些激动。

  他将钓鱼竿固定在亭子的围栏上,随后一手环着怀里暖烘烘的猫儿,一手挪着屁股底下的凳子,靠近围栏。

  待伸手能接到飘雪,他弯着眼停了下来。

  抬起手臂,几片连在一起的雪砸在黑色的大氅上。怕化了,他急急吼吼的收回手立马凑近了看。

  鬼斧神工,晶莹剔透。

  顾恪决来的时候,就见着一个黑乎乎的团子缩着。

  乍看,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大黑炭。

  他轻笑。

  元阿笙耳朵一竖。立马侧身。

  “顾云霁!你怎么来了。”

  “身子好了?”

  嘴巴说的太快,元阿笙一时也摆不出什么不好的脸色。

  他转身,缩了回来。

  后背,窸窸窣窣的声音持续了一会儿。

  等元阿笙放松了,忍不住去看时,周围已经挂好了厚实的帘子,炉子升起,连炭盆都放好了。

  他舒服地伸了伸腿。

  这样才叫做赏雪嘛!

  不得不说,还是人家会享受。

  “阿笙,坐过来些,那边冷。”

  有便宜不占就不是他元阿笙。

  元阿笙厚着脸皮几下端着凳子去了炭盆边。与铺着厚实垫子的小榻,也就隔了一个炭盆。

  凳子矮,坐下去的时候稍稍弯下腰,膝盖已经能抵着自己胸口了。

  元阿笙扒拉开裹得严实的大氅,将里面打着呼噜的猫儿露出来。

  顾恪决知道他现在还别扭着。只装作不经意地看他一眼,转而将目光放在自己书上。

  炭火“哔啵”,加上几面厚实的帘子,这小小的亭子里不一会儿就暖和了。

  元阿笙解下自己的大氅。看看已经占满了自己怀中的猫儿,又看看顾云霁那边还有一大片空隙的位置。

  他悄悄挪着,将大氅放在了上面。

  头一缩,屏息等待。

  本以为顾云霁会说几句,可低头等了半晌也没有等到。

  他抬头。

  人已经睡着了。

  顾恪决单手撑着额头,垂下来的睫毛一动不动。

  这么累吗?

  元阿笙抿了抿唇。仔细端详着他的脸。

  皮肤白得很,是常年不见光的冷白。应该是一直窝在屋子里处理事情,所以才捂出这么一身好皮肤。

  不过这样,他眼底的青色就更明显了。

  哎!年纪轻轻,这么消耗下去,可不是个办法啊。

  不对!

  这关他什么事儿!

  元阿笙甩了甩脑袋。

  他杵着下巴,先是时不时假装扫他一眼,然后见人不动,愈发放肆地瞅着他看。

  啧啧,真真是一张极好的脸皮。

  “咪呜。”云团被暖得舒服地动了动,低低地叫了一声。

  元阿笙立即将手盖在它头顶,轻轻地从头顺到尾巴。

  万籁俱静。

  猫儿呼噜呼噜的声音愈发催人入眠。

  元阿笙看着看着,捂住鼻头轻轻打了一个呵欠。身子往侧边的矮桌子上一趴,合眼打盹。

  大冬天的,最适合在暖屋子里睡觉了。

  不知多久,湖水起了一丝丝的涟漪。不过片刻,那鱼钩上的鱼儿又跑了去。

  顾恪决悄然睁眼。

  “阿笙。”他轻唤。

  小少爷近在咫尺,趴在桌子上睡得不成行。腮帮子压在手臂被挤得变形,嘴巴也微微张开。能看到一点点白牙齿。

  长发散了,几缕凌乱的交织,糊在他脸上。

  他不适地皱了皱鼻头。

  看得顾恪决又是一笑。

  顾恪决抓起身旁的大氅,绕过桌子,轻轻给人披上。

  随后将他身上的猫儿抱下来放在小榻一角。

  云团睁眼。见是顾恪决,低低的“咪呜”一声,蹭了蹭他的手臂又睡了去。

  猫儿好了,顾恪决再回来抱人。

  小少爷轻,托着腿弯跟背脊微微一使劲儿,人便靠在了自己身上。

  顾恪决将他放在小榻。

  自己则坐在那小凳子上,又给炭盆里添了些炭。

  冬日里,在寒冷的室外若是有一个温暖的地方,那绝对是大多数动物的心之所向。

  帘子忽然动了几下,一只白色的毛爪子伸了进来。

  掏了掏,随后帘子被拱起。

  顾恪决怕冷风漏进来,他起身去拉开了一点。

  “咪呜。”脑门儿没了阻力,胖胖的大橘猫仰头。见是自己干爹,娇滴滴地冲着顾恪决叫了一声。

  顾恪决放低声音。“进来。”

  胖橘猫就地一滚,轱辘了几圈后在炭盆边翻开了肚皮。然后虎头虎脑地望着顾恪决。

  顾恪决不为所动。

  他将帘子放下,又好好检查了各处是不是漏风。

  这边刚坐回去,帘子又被顶开。

  先是一只狗头,然后是鸡头。

  顾恪决面无表情。

  “嗷~”

  没叫出来,大狼青便被捏住了狗嘴。

  顾恪决弹了下它趴下去的毛耳朵,威胁道:“叫就出去。”

  “嘤~”狼青爪子捂嘴。

  猫狗都熟悉,唯有阿笙养的那只鸡。

  已经大了一点的小公鸡紧紧扣住自己已经长好了的翅膀。然后目不斜视地路过小榻,独自一鸡蹲在了最边上的炉子旁。

  顾恪决扫过里面呼呼大睡的猫狗鸡,摇头笑了笑。

  栖迟院里虽然暖和,但也冷清。在那边,难生出几分困意。

  不过这会儿,他是真的有些困了。

  挨个儿确认了这些动物不会吵到小少爷,顾恪决随后也撑着头闭上眼睛。

  不过睡着之前,他难得又想到了自己与阿笙的事儿。

  他刚刚并未睡,只是看阿笙不自在才出此下策。不过看阿笙的迷糊样子,现下怕是能拖着就拖着。

  总不能一直这样。

  最迟等年末,他把所有的事儿处理完了之后。要是阿笙还不来找他,他就自己说了。

  不过到时候就得防着阿笙跑了。

  *

  元阿笙舒舒服服睡了半个时辰,除了床有点小,其他都好。

  他嘟噜着模糊不清的话,抻着胳膊伸了个懒腰。

  顾恪决支着头,正好对着他。

  阿笙腰细,即便是穿着保暖的棉衣,那一截腰也明晃晃的。该补一补。

  顾恪决在人察觉之前先一步移开眼。

  几乎下一瞬,元阿笙注意到凳子上的顾恪决。

  “我怎么睡这儿了?!”

  他立马掀开了大氅,脚落地。

  顾恪决:“你自己睡的。”

  “你唬我?”

  “不信,你问猫儿。”

  “呵呵,我信你个鬼!”

  “嘤嘤~”见元阿笙醒了,大狼青顿时欢喜摇尾巴。

  “顾云霁,怎么有大狗!”元阿笙猛地跳上了软塌。

  顾云霁扫了狗一眼。“趴远些。”

  “呜……”狼青匍匐在地,双抓伸在前头,大脑袋搁在上面。眼里是显而易见的委屈。

  顾恪决起身。“不怕。”

  “怕!”元阿笙拢过大氅将自己裹成一团。

  “好。”顾恪决拿着凳子,坐在床榻边。将小少爷与狼青隔开。“这样呢?”

  元阿笙侧头。

  入眼的是顾恪决的身子,要偏了偏才看到趴在他另一侧的狗。

  元阿笙勉强点点头。

  顾恪决温声:“他进来烤个火,谢谢阿笙体谅。”

  元阿笙别过头,留他一个后脑勺。

  “甭夸我。”

  “阿笙说什么就是什么。”顾恪决眉染笑意,“之前阿笙说了要练字,不知还作数吗?”

  “怎么不作数!”元阿笙鼓着大眼睛盯着他。

  怕他反悔,积极异常。

  他认字儿不全,练字也是认字。要是之后出去了,不识字儿怕是连契书都看不懂。

  “嗯,好。”

  “那再过几天,我们就开始。”

  “你不忙了?”

  “等到了年末了,就不忙了。”

  *

  十月二十七,连下了两天的雪停了。

  顾府冷清,但是外面肯定热闹。

  自从蛊虫那事儿之后,元阿笙已经很久没有出去了。难得的,这一次问了主院那边,可以出了。

  不过鉴于上次的事儿,元阿笙把大氅的帽子一盖,照样没有几人能认出来。

  至于豆儿、阿饼、阿团,他还没说呢,几人就往自己的脸上抹了锅底灰。

  元阿笙看着他们黑黢黢的脸,好笑道:“你们这不是更加惹人注意。”

  “是啊。”

  “对诶!”

  阿饼被自家兄弟脸上的两团黑逗笑。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仆从。他们一定是跟着少爷久了,才变得这般傻。

  “放心,既然老顾能让我们出去,那肯定是心里有底的。”

  “我遮一遮就行了,你们随意便好。”

  “是。”

  *

  京城坊市分东西。

  东边东杏街,西边西平街,都是开店做生意的地方。

  只不过西边离当官们住的地方近一些。卖的东西多有精致贵重些的,东边则相反。元家就在东杏街不远,过去得花不少时间。

  他们是出来玩儿的,不是赶路的,所以还是选西边。

  下了两天的大雪,但是西平街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本该是已经覆盖到脚踝的积雪只有浅浅的一层。

  路人踩着,也和了尘土,显得有些泥泞。

  不过不算多,看样子是有专门的人在下雪的时候打扫了。

  豆儿一出来,就像猎犬护着自家的羊一样,紧紧盯着四处。

  “少爷,我们去哪儿?”

  “我也不知去哪儿,随意逛逛。”相比他的紧张,元阿笙就显得从容多了。

  顾府虽大,但成天闷在那里面久了也容易憋得慌。本意就是出来散散心的,拘束了反而疲惫。

  西平街是西市的主街,连着西平好几条街道都属于西市的范畴。

  主仆几个闲逛着,都是看的多买的少。

  即便买,也多是些吃的小玩意儿。

  他们几人中,最富裕的恐怕不是元阿笙这个少爷,而是顾柳、顾栖兄弟俩。

  走着走着,元阿笙停在一个大的铺子面前。

  “奇玩阁。”

  “走,进去看看。”

  这个铺子处于闹市,周围道路四通八达,客流如织。

  看名字,元阿笙就来了兴趣。但买不买,另说。

  “客官,里边请!”

  元阿笙冲着小二点点头。“你们家这是做的什么生意?”

  “瞧客人这样子是第一来吧。”

  “我们奇玩阁在京城只此一家,做的买卖都是掌柜的搜罗的各地奇巧的玩意儿,吃的、穿的、用的,都有!”

  元阿笙晃眼一扫,大致明了。

  “谢谢,我们自己逛逛就是。”

  “诶!有事儿您吩咐。”

  店里的小二不多,来的人却不少。这不,刚刚跟自己说了话的小二立马又跟另一位客人介绍起来了。

  他笑了笑,对还围着自己的几人道:“你们自己看去吧,一炷香后回来就是。”

  “我跟着主子。”豆儿挨得元阿笙紧了紧。

  “行。”

  *

  一路看下来。货物是真的不少。

  东西有花色稀少的布匹、造型精巧的饮食器皿、还有难得一见的香料等等。

  不过最吸引元阿笙的地方,还是那即便是放在罐子里都挡不住味道的香料。

  香料味道大,单独开辟出来一个空间来卖。

  摆台上,大小罐子一个挨着一个。

  大罐子是密封好的,边上则相应贴着一个个小小的拇指葫芦。这葫芦里的一点点香料可以供人拿起来赏看。

  “少爷,这是什么,好香啊!”

  “上面不是写了,是香料。”元阿笙揭开了葫芦塞子,隔远了嗅一嗅。“要说是个什么,少爷我也不知道。”

  “哦哦。”豆儿点头。

  元阿笙随手揉了揉豆儿的脑袋。

  小娃子真好骗。

  香料自然是认识的。

  有烧烤必备的孜然,有胡椒。甚至于还有锤得细碎的辣椒面儿。

  不错不错,至少这些东西都有了。那说明大燕朝也是发展得可以。

  只一看着,元阿笙就不可避免地想到了烧烤这东西。

  越想越馋,他喉结动了动。做了决定。

  “少爷,你喜欢这个?”

  元阿笙放回去,镇定摇头。

  “谈不上喜欢,只是好奇。咱们买点回去研究研究。”

  “好。”

  不过这玩意儿不便宜,胡椒、辣椒以及孜然。胡椒二两,其余各四两。一斤的东西,花了他一两多银子。

  不过他现在就馋这一口。不吃他怕自己半夜起来都要出来买。

  豆儿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一包用油纸裹了一层又一层的东西。心疼得脸苦哈哈的。

  “少爷,好贵啊。”

  元阿笙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是不便宜。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运过来的,还有多少。

  要是真的多,他觉得可以做一个烧烤店,以后就不用担心银子不够用的事儿了。

  暂且将这事儿放进心底,以后时机成熟再做打算。

  在铺子里大出血,后头遇到再怎么心动的,元阿笙始终捏着自己的钱袋子不敢再用。

  从街头走到尾。

  这一趟出来也玩儿够了,几人都有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都买完了?”元阿笙眉间都染了笑意。

  阿饼、阿团、豆儿:“买完了。”

  “那咱们就回吧!”

  “回什么回啊,留下来陪着哥哥可好,美人儿!”

  “美人叫谁?”

  “美人叫你啊。”

  元阿笙稍稍抬了一下下巴。眼睛打量着拦在自己前面的丑人。

  “你不配!”

  五官看着还行,爹妈的底子是不错。但是一看他就知道这是个常年纵声酒色的人。

  背脊佝,虚得快是快要嗝屁了啊。

  啧,今天算他倒霉,遇上了。

  不过他并不想惹事儿。

  “不理他,走。”

  大氅的帽子大,扣下来直接盖住了元阿笙半个脑袋。若不是比他矮的人,只能看见他下半张脸。

  不过即便是这样,红唇乌发,精致的下巴。像寥寥几笔的水墨画,打眼一看也能看出几分不俗。

  “走什么走,我让你走了。”

  “给我把人带回府上。等小爷我喝完酒回来,就跟美人好好亲近亲近。”

  元阿笙眯了眯眼。

  丑人多作怪,这人嚣张得可以。

  京城多纨绔,处处老子我最大。这种事儿,怕是这人做了不知多少次了。

  身强体壮的家丁们也熟练,直接抄起棍子一拥而上。

  玩儿真的!

  元阿笙瞳孔骤缩。吼道:“愣着干嘛!跑啊!”

  元阿笙带头,阿饼阿团垫后,他们两个中间又拉着豆儿。一时间,整个西平街像是被野马踏过,人群纷纷避让。

  几个家丁一时懵了。“公子,人、人跑了。”

  丑东西,也就是当朝太上皇的堂兄弟,太上皇小皇叔英亲王的儿子燕野。他一脚给领头的家丁踹过去。

  “人跑了不知道追啊!”

  “可是,可是王爷让您注意着些!”

  “注意个屁!”

  “快去!不去我去!”燕野刚刚亲眼看见了美人跑的时候帽子掉了的模样。

  那姿色,比他府中最好看的侍妾都漂亮几分。

  喝酒哪里有美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