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单的第一轮、第二轮比赛安排在了柏延到达广通的第五天, 时间从中午持续到了晚上六点。
比赛前夕,所有运动员会进行一些相关的训练,因为章翼的不懈鞭策, 柏延不仅练到了让他满意点头的程度,还在休息的间隙绕着场子闲逛了几圈,全当赛前调研。
每个省派出的选手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尤其是鹿阳、广通这种“乒乓球大省”,是一点儿也小觑不得。
刘锐代表的是一个沿海的省份, 柏延经过他的时候, 不自觉地停下来观摩了会儿他的打法。
他一直在进步。
发球的角度、握拍方式、步法, 好像回炉重造的高岭土,被刘锐捏成了繁复精美的模样。
这个人的可塑性实在太强。
不过他的套路并非完全不可解,任何招式,必有破绽。
柏延心里盘算着怎么克敌制胜, 一个没注意, 不远处的刘锐放了拍子,和练习对象小声说了几句话后向他走来。
“你不训练吗?”
刘锐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柏延的手机备忘录还来着, 上面寥寥记了几个关键字。
他摁着锁屏键,道:“刚练完,随便走走。”
“现在是你走的第五圈。”刘锐明显不信这个回答, 他单手叉在腰侧, 领口津着一圈汗迹。
“你一边打球一边数我走了多少钱,”柏延笑道,“不怕分心吗?”
刘锐指了指靠着球桌边缘擦汗的黑皮青年, 柏延顺着方向看过去,收获了一个标准的“黑人牙膏”式微笑。
“他是我队友鹿决明, 我和他说过你的事,”刘锐正儿八经地解释,“我们刚下了赌注,赌你最多走多少圈。”
“你还走吗?”
柏延:“不走了。”
这么半天不回去,章翼要气得跳脚了。
刘锐“唔”了一声,说道:“看来我赢了。”
“五块,”他对鹿决明比出五根手指,“支持线上转账。”
柏延:“……”
讨厌你们这种没有边界感的人。
再次归队时,他们隔壁那张空出来的乒乓球桌被朱萍占了,张清驰不知道从哪薅来两个女生和她们练双打,与她们那桌的激烈战况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宋一宁悠闲但准确率百分百的接球练习。
“一宁进步挺大。”柏延道。
作为年龄最小的队员,小孩哥接收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关怀,上至朱萍章翼,下至张清驰,谁得空了就来找他练练球。
长期被搓圆揉扁地打,宋一宁的球风都变得稳重踏实起来。
“是呢,”陆意洲看上去心不在焉的,“你刚刚去哪了?”
“随便逛逛。”
“刘锐也是随便逛逛?”
“陆意洲。”
假如柏延叫他的大名,就意味着他现在很生气,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事情。
陆意洲瞳孔缩了一下,唇角下沉,摆出不太纯粹的妥协姿态。
这不是柏延想要的。他太了解陆意洲了,缺爱导致的口不应心让他鲜少直接表达情绪,他需要的不是那种像小作文一样的表白,而是一句简单的肯定或者承诺。
他就像一只名贵的,却又被丢弃了的小狗。
“别想这些有的没的,”柏延勾了勾手指,等陆意洲的耳朵靠过来了,他小声道,“比完了回家做。”
陆意洲闹了个大红脸:“光天化日你——”
柏延:“做你爱吃的三菜一汤。”
熄火就发生在一瞬间。
在柏延“老家”,也就是原来的那个世界,有种说法叫开门红。第一场赢了,后面的几局才会顺顺利利的。
他想起之前他的某一个师兄因第一场没发挥好,拿着“开门红”的说法找借口,被他们教练骂了个狗血淋头。
教练一口气骂了几十句不带重样的,怒斥道:“事在人为,少惦记这种稀奇古怪的说法!要是自己水平差,天王老子观世音菩萨来了也救不了你!”
柏延眯眼打了个哈欠,他揉完眼睛,在投放的资格赛组队名单中立马找到了他的名字,同样,他也找到了陆意洲的名字。
他们在一个组里。
第一轮比赛,他们是对手。
柏延的瞌睡立马醒了。
其他运动员的声音好似被弱化到了极致,在无人注意的地方,他手背被陆意洲轻轻碰了一下。
他听见陆意洲轻声说:“柏延,我不想和你比。”
“这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事情,”柏延低头把外套的拉链拉到顶,眼尾淡淡一挑,“既然我们分到了一组,就好好把这场比赛打完。”
他不会手下留情,希望陆意洲也一样。
男单第一轮和女双第一轮同时进行,柏延上场的时候,陆意洲还在做最后的拉伸。
陆意洲对中远台的把握相比之前增进了许多,包括他的接发球,提升得非常明显。
一个乒乓球运动员的运动生涯就像一块不断被水浪冲刷得石头,起初它是平平整整的,经过了时间和流水的雕琢,浅浅形成了鲜明的棱角。
陆意洲显然雕琢出了属于他的“形状”。
裁判用英文提示“时间已到”,柏延将乒乓球在手心掂了几下,反手把球上抛,打出了今天的第一个开场。
“跑起来,柏延,跑起来!”
陆意洲常在他们训练的时候说这句话。
柏延喜欢以亲身尝试的方式去了解一个人的打法,而他尝试最多次的,就是陆意洲的中远台攻球。
但他今天不打算使用和陆意洲相同的打法。
前面几局里,柏延和陆意洲的输赢很平均,第五局结束,他们的局分来到了三比二的节点。
在先前的无数次练习中,柏延其实悄悄制定了一套针对陆意洲打法的方案,只不过他那会儿没有拿出来用的机会罢了。
现在刚好可以一试。
柏延换了反手攻球的打法,一局之内多次变化节奏,牵制住陆意洲的步伐,让他无法大幅度跑动。
他们的比分慢慢拉开差距,到九比七的时候,柏延小腿一歪,脚踝处传来一丝痛感。
这份痛意来得不算强烈,在他的接受范围内,柏延面部扭曲一瞬,然后定下心来重新回到赛场上。
方才的小失误令他接连错失两分,此时他们的比分已经持平。
如果陆意洲率先打满十一分,那么他将获得一次逆风翻盘的机会。
紧接着,他和陆意洲各拿到了一分。下一局对阵开始,柏延将球狠狠抽回去,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陆意洲的腕部动作上。
他的脑海中演化出他能想到的所有路线以及对抗方式,正当柏延做好回击的准备时,他打出的那枚白色乒乓球弹过球桌,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快的响音。
意料之外的,陆意洲没接住他的球。
四比二,柏延获胜了,但他脸上没一点高兴的表情。
章翼守在场外,拦住下场的柏延:“怎么回事?”
柏延撩开汗湿的额发,扭伤的地方隐隐作痛,他面无表情地收拾着背包,说道:“您问他去吧,我不知道。”
“慢着!”
章翼不愧是练就了满级火眼金睛的老教练,他察觉到柏延腿部的异样,立马变了脸色:“你受伤了?胡闹,你们两个简直是胡闹!”
他指着不远处的陆意洲,手指上下挥了挥,道:“你今天给我好好反思一下!”
语毕,章翼转了回来,动作轻柔地扶住柏延的胳膊叫他不要乱动。他拨了一串号码,语气中夹杂着强行压制下来的怒意:“请问是李医生吗?对,这里有一个运动员受伤了,伤在……”
“脚踝。”柏延接道。
章翼瞪了他一眼,说:“伤在脚踝。您大概多久到?哦……十分钟左右,好的,那我们在比赛场地等您。”
“教练,我……”
“你回房间反思!”
“你回去吧。”
章翼和柏延同时出声,把陆意洲的后半截话堵了回去。
伤痛对于运动员来说是“兵家常事”,一般来讲,伤得最多的地方就是腿部、拿拍的那只手以及腰部了。
柏延伤在脚踝,最好的处理方法是原地等候医生赶到。
“他把晋级的名额让给你了。”
陆意洲走后,章翼稍稍平静了一点,说道:“你受伤以后,他赢的概率非常大。”
“我知道,”柏延扶着他的手臂,脸上没什么表情,“章教,我知道的。”
“我知道你们是朋友,感情很好。但关系再好,上了赛场也不能感情用事,”章翼被陆意洲的行为气得不轻,道,“万一将来打进了世界前列,你们难道要用这么幼稚的方式决定冠军和亚军吗?”
柏延沉默不语。
章翼这番话没说错,他站在教练的角度,不会偏向任何一个运动员,他平等地希望所有人能够发挥出自己的最佳水平,拿到一个好名次。
“李医生,这里!”
章翼冲着那名白大褂被跑得飞扬的中年医生挥挥手,侧身把柏延旁边的空位让了出来。
柏延脱掉受伤那只脚上的鞋子,跟随医生的动作缓慢挪动脚踝。伤处过了一段时间已经没那么痛了,医生戴着口罩,时不时询问他的感受。
“医生,我明天能上场吗?”柏延问道。
章翼:“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这个!伤重了你现在就得退……”
李医生:“问题不大,可以上场。”
柏延得意挑眉,一副“看吧,医生说没问题”的模样。
章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