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镀满船舱, 金光熠熠,

  谢兰庭坐在满室的霞色里, 霍然抬眼, 双眸亮得吓人,

  齐鸢含笑回看,然而神色却十分郑重:“谢大人, 你要么不说, 要么就说实话。”

  “选我。”谢兰庭竟毫不犹豫,径直道, “不管到时候别人怎么样, 我只希望你选我。”

  齐鸢:“……”

  俩人第一次把彼此立场摆到上面来说, 齐鸢纵然有过准备, 也万万没想到谢兰庭会这样大言不惭。

  可不, 按谢兰庭说的,他选谁自己都跟着选谁,那俩人还有什么分歧?

  然而这又确实是实话, 齐鸢找不出毛病,不由气结。

  谢兰庭倒是理直气壮, 见齐鸢默然不语,他想了想又道:“府试前,钱弼送了几样字画,想要讨好我义父。我看里面有幅《万壑松风图》不错,所以自己留了下来, 让人令买了另一幅替他送上。”

  齐鸢回神,意外道:“《万壑松风图》在你那?”

  当初齐府发现这幅画不见后, 齐鸢如临大敌, 偷偷摸仿了几幅假画塞在府里, 打算将来真出了什么事,看能不能借假画开脱。没想到,这画原来被谢兰庭劫下来了。

  “钱弼费尽心思讨好我义父,我拦了东西,当然不希望义父发现。于是让手下打探了一番,看这画儿哪来的。没想到拔出萝卜带出泥,反倒知道了这么一桩隐情,徒增麻烦。”

  谢兰庭轻叹一声,又看向齐鸢,“你心性坚定,如今也已在扬州金陵两地扬名,桂提学和褚若贞都对你负有重望。你若继续走下去,进可清清白白入仕,退可保齐府老小安危。但你若把那小纨绔换回来,你觉得依他的脾性,能干得了什么事,保得了什么人?”

  小纨绔虽然聪明机警,但自幼受尽娇宠,不是能吃亏忍让的性子。

  齐鸢几乎要被他说服,可是转念想到京中情况,又不得不撇除这种念头。

  “若是伯府里平安无事,我再等两年也使得。可现在我爹被人污蔑通敌叛国,全家人性命难保,这种时候我怎么能让他替我?”齐鸢摇摇头,坚持道,“将来不管发生什么,都只能怪造化弄人罢。”

  谢兰庭眸光微闪,随后垂睫默默听着,一只手轻叩着桌面。

  他慢慢思索着,忽然又看向齐鸢:“你觉得忠远伯府最坏的情况是什么?”

  齐鸢道:“伯府里其他人不管,但我作为罪臣之子肯定难逃一死。祁家祖上有从龙之功,皇帝这些年开始注重名声,因此我母亲和妹妹应当死罪可免,下场无非是流放,或是没入教坊司。”

  谢兰庭微微颔首,又思索片刻,“你回京后打算怎么办?为了你父亲的事情四处奔走,找人求情?”

  齐鸢的确这样打算过,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污蔑,等回到京城后,他肯定要挨个拜访自己认识的人,杨太傅、符相爷,以及舅舅和外祖父。

  当然,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到时候别人未必会见他。即便见了,也未必使得上力。

  “杨太傅早已告老归家,你舅舅和外祖更是因党派之争被贬在了外地。你无人可求。假如你自己去为父鸣冤……”谢兰庭顿了顿,看了齐鸢一眼,“依皇帝对你的偏见和厌恶,你确定不会适得其反?”

  齐鸢:“……”

  “我可以帮你一个忙。”谢兰庭道,“你在扬州期间,如果忠远伯府出事,我可以保小纨绔不死。大不了,真要砍头的时候再把你换回去,总之不会让他替你枉死,你觉得如何?”

  齐鸢没想到谢兰庭会在这件事上插手,狠狠吃了一惊:“真的?”

  说完自己先摇头,狐疑地盯过去:“你为什么无缘无故地蹚这浑水?别说是因为朋友之谊,我不信。”

  他双目灼灼,神情戒备清醒,显然是不信什么花言巧语的。

  谢兰庭也的确不是为了他才这样做,至少不全是。

  “日后若有机会,我自会向齐公子解释清楚。”谢兰庭道,“至少在保护齐祁二府的目的上,我们算是一致。”

  齐鸢心里暗自衡量,没有接话。

  谢兰庭便又道:“我也不想强人所难。如果齐公子留在扬州,我一可以保证小纨绔性命无忧,二可以帮你设法除去钱弼。当然,如果你执意回京,路引也可以给你。”

  他说完,果真从怀里拿出一张路引,放在桌上。

  齐鸢的目光从路引上面掠过,最后落在了谢兰庭的脸上,微微凝住。

  “谢大人,”齐鸢眯起眼,慢吞吞道,“你果真出的一手好题。”

  “那齐公子打算怎么选?”谢兰庭笑了笑,“回京,还是留下?”

  齐鸢神色冷凝,重新踱步到桌边,端量着那张路引。

  谢兰庭在一旁看着,只见齐鸢最终伸手,修长的手指压在了路引上。他的眉头狠狠跳了跳,疑惑抬头,正好撞上了齐鸢探究的目光。

  齐鸢的眼神异常犀利,谢兰庭心下微微顿住,就见齐鸢在路引上轻轻敲了敲,随后抽回手,含笑道:“也罢,难得谢大人有求于我,我留下就是。”

  谢兰庭:“……”

  “不过我也有条件。”齐鸢道,“若没猜错,婉君应是听命于谢大人,所以日后小纨绔与我的信件往来,便交给婉君姑娘来办。这是其一。”

  谢兰庭挑眉,伸手捏起茶杯,轻啜了一口,“婉君虽与我相熟,但她十分重诺,有君子之行。即便没有我在,你也可以放心找她。”

  齐鸢点点头,正要开口,就听谢兰庭又道:“虽然我希望你留下,但不管你或走或留,我都是在出力帮你。齐公子有求于我没关系,但也别求太多。”

  齐鸢:“……”

  果真是个老狐狸。

  齐鸢如今已经笃定,谢兰庭一定是跟齐家有什么关系,所以才留他下来照应这一府老小。然而这人做事太隐蔽,如今还反咬一口,非说是在帮自己。

  谁帮谁倒也不重要,谈条件要紧。

  “那我还能提几个?”齐鸢问。

  “随便。”谢兰庭斜眼睨他,“提多了,我当没听见就是了。”

  “既然这样,那我只有一个问题了……”齐鸢收起笑意,低声道,“请你,帮我找找我爹。”

  他声音压得低,谢兰庭怔了怔,一时间没分出那个字是“请”还是“求”。

  “我爹自幼习武,年轻时是皇宫禁军。当年圣上杀兄夺位时,他曾死守太子寝殿,杀了不少逼宫兵士。后来他重伤昏迷,被一位年长的统领救回家,再醒来时,外面就变了天。”

  齐鸢神情淡淡,低声道,“这些年他一直谨小慎微,只求安稳度日,平日里教我也只教些大忠大义。后来我因言获罪,惹恼了皇上,他的旧事也被人挖了出来,所以朝廷才会派他去平叛。”

  如果不是他当时年少气盛,惹恼了皇帝,父亲也不至于会被突然擢为总兵,去西南打仗。

  当年元昭帝显然是看他们祁家父子不满,想要借机泄愤。而兵部尚书也正是看中了这点,知道自己背后有皇帝撑腰,因此在军中针对祁卓,揽功诿过,甚至最后污其有不臣之心。

  齐鸢每次想到这里,都难掩心中愤恨。

  谢兰庭久久不言,直到舱外有人轻轻叩门,显然是手下怕误了时辰着急来催,谢兰庭这才抬起头,眼神幽深沉静地望着齐鸢,低声道:“好,我答应你。”

  齐鸢望着他,撩起衣袍要行大礼,被他一把搀住。

  “我会派人暗中打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谢兰庭握住齐鸢的胳膊,在他耳边沉声道,“只要你爹有一口\活气,我也定会把它吊住,让你们父子团聚。”

  齐鸢喉头一紧,眼眶隐隐发热。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谢兰庭已经推门出去,连人影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