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骥是接了陈家的委派过来的, 当然,陈家现在可能没什么心情查陈二少的死亡原因。他名正言顺地在陵江留守,借仙门之威, 要亲自审核这些家伙的裁决结果。

  既然都自首了,那吃几年牢饭, 吃什么样的牢饭,还是直接斩立决……可由不得他们说了算。

  鉴于贺楼假期不足, 晏醉玉早早带着他赶回了缥缈宗。

  清晨, 小徒弟推开房门,迎着朝阳, 呼吸混杂着青竹味儿的新鲜空气。

  赶回斜竹里时已经稍晚,只来得及把东侧堆放着杂物的客居收拾出来, 晏醉玉说这里以后就是他的房间, 所以贺楼捯饬得格外用心, 里里外外擦了好几遍。仙尊一开始想帮忙, 帮到一半贺楼发现他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只会帮倒忙,忍了又忍,实在没忍住,把仙尊客客气气地「请」出去了。

  仙尊打着灯笼站在院子里, 当一个漂亮雕塑。

  贺楼如今倒是不怕晏醉玉,小疯子胆子比天大, 骨子里就没刻上循规蹈矩四个字,大概是很敏锐地觉察到晏醉玉对他的纵容,行为举止放松很多。晏醉玉乐得这样轻松的相处, 他本性恣意, 贺楼要是每天毕恭毕敬地喊他师父, 他才膈应呢。

  贺楼换上干活的衣裳,在墙角翻到扫帚和擦布,元气满满的一天,从洒扫开始。

  晏醉玉照例睡到日上三竿,他推开房门,迎着正午的太阳,呼吸青竹味儿的晌午空气。然后他视线一瞥,瞥到檐下美人靠上的扶手,光亮可鉴到苍蝇踩上去都会打滑。

  晏醉玉:“……”

  仙尊震惊不已:“我包浆呢?!我盘了十多年的包浆呢!”

  “怎么了?”田螺姑娘闻声从院外探头,他脖颈上搭着汗巾,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脸被晒得通红,一副刚劳作完的样子。

  晏醉玉:“你插秧去了?”

  仙尊显然刚睡醒,脑子和嘴一起乱飞。

  贺楼擦了一下快要滴到眼里的汗,额前碎发乱糟糟的,少年尚显单薄的喉结动了一下,“不是……我刚刚在扎马步。”

  他上前两步,“你,师尊……你起晚了,要用饭吗?宁栩说宗门有饭堂,我可以去饭堂给你做。”

  他还记着要给晏醉玉做饭的承诺,并且持之以恒地试图兑现。

  晏醉玉委实没什么口腹之欲,要不是为了哄他,平日里根本没有进食的需求。他听到「师尊」二字,目光微动,披外衣的动作慢吞吞的,“「师尊」也是宁栩教你喊的?”

  “嗯,他说仙门的师父跟凡间的不一样,尤其是你们这样有尊号的仙尊,要唤师尊以示敬重。”

  晏醉玉一撇嘴,“随便你吧。斜竹里没有小厨房,改明儿我把另外一间耳房改一下,到时候你再做,现在不急,我们做仙尊的,多一顿少一顿饿不死,倒是你,记得按时三餐去五味斋用饭,别饿着了。不认得路可以喊我带你过去,或者出门随便抓个人,就说是扶摇仙尊的圣旨,谁敢抗旨不遵,仙尊回头给他穿小鞋。”

  他总是喜欢讲些自降身段的逗趣话,贺楼听了那么多回,怎么也听明白他是故意哄自己。当即攥了一下汗巾,小声说:“你才不会……”

  “什么?”

  “没。”

  晏醉玉敷衍地拿巾帕擦了一下脸,仗着脸过硬,连发都懒得束,就这样披散着进了书房。

  扶摇仙尊站在书房门口,对着他新收的小徒弟,大手一挥,“看,这些都是为师为你打下的江山,你挑,喜欢哪一本,今天我们就临幸哪一本。”

  不等贺楼讲话,他叉着腰站在书案前,端量上头堆积的书卷,喃喃自语:“来,让我们随机挑选一个幸运儿……”

  贺楼沉默地站在门口,看着几排杂乱无章的书架,欲言又止。

  仙门教习,都是这么一个章程吗?

  “师尊……”他斟酌良久,终于开口,“我,没念过太多书……”

  晏醉玉翻书卷的手指一顿。

  “我小的时候,没钱上学堂,后来又进了陈府,虽说是书童,但大部分时间都在挨打,先生讲课,我很少能听到……”他挠挠手心,又找补似的说道:“但、但我记性不错,千字文我都认得的,也会写,正常书写没问题。”

  其实真实情况,比这三言两语还要糟糕,他在陈家时,跟陈老二关系非常僵,陈老二喜欢他的獠牙没对他下死手,但也因此衍生了很多恶趣味,比如事事都喜欢针对贺楼,尤其喜欢看他攀爬向上又被踹下来。贺楼勤奋好学,入府一月就被夫子夸过,陈老二就再也不许贺楼进课堂,旁听也不行,只有完成他一些奇奇怪怪的「试炼」,让他尽兴了,才会纡尊降贵地赏赐贺楼写过的练字帖。有时他兴致大发,还会故意把字帖上的字和注解写错。

  贺楼恨他恨得牙痒痒,没少使计害他。可惜身在陈家寄人篱下,那些报复都不够伤筋动骨,玩闹似的。

  “没上过学堂,还能认全千字文,那你很厉害啊。”晏醉玉打趣了一句,转身时却敲了一下额头——果然是没睡醒,脑子不想事。

  他叉着腰看满屋书田,开始犯难,“那,那我们从……”

  晏醉玉扪心自问,并不擅长带徒弟,他自己都没长明白天天被掌教师兄追着打,哪里知道怎么细心呵护一株成长中的幼苗?更何况还是一个零基础小徒弟,他本来就没记忆,问元骥也不清楚——元骥和他都没经历过打基础阶段,都是凭借天赋直接高飞的。

  仙尊从了半天,没从出个所以然。

  贺楼觑他两眼,察觉到他的为难,试探着提议:“要不我们,明天再开始吧?”

  晏醉玉吁了一口气,摇摇头,“不用,我知道从何入手了,你来。”

  他撩袍坐下,给贺楼留出一点位置,“仙门百家录,看过吗?”

  贺楼道:“没看过,但宁栩跟我讲过一些,我还记得。”

  他这样说,晏醉玉的表情一下微妙起来。

  不是不相信宁栩,只是这位小师侄每回说话,颇爱夸大其词,他跟贺楼讲仙门历史,里面不知道有多少水分。

  晏醉玉不好直接让他清空记忆,只能委婉地说:“那你默一遍,我看看。”

  “啊?默?”

  贺楼心虚地睁大眼睛。

  “你不是说你书写无碍吗?”

  贺楼讷讷:“是,是无碍,但是……”

  他没好意思继续讲,只好蒙头提了书案上的狼毫,沾满浓墨,一笔一划地回忆起来。

  两刻钟后,晏醉玉看着眼前形如鸡爪状若狗爬的千古绝字陷入沉默。

  以往不管贺楼干什么,他都能闭眼夸,就是希望小疯子能有一点安全感,但这手字……晏醉玉昧了良心也夸不出来。

  贺楼期期艾艾,“我知道我字不好,你,你不要这个表情……”

  晏醉玉嘴角上提,从善如流扯出一抹假笑。

  得。

  搞半天,还是要从千字文开始教。

  临近中午,晏醉玉把贺楼赶去五味斋用饭,小徒弟生怕他饿着,走前还揣了个食盒,巴巴地跟他承诺:“师尊,我给你带饭回来的嗷。”

  师尊埋头写教案,没空理他,并让他赶紧滚去吃饭。

  缥缈宗伙食不错,还经常能迎来一些爱打牙祭的仙尊,此刻是用饭高峰,几个值班弟子打饭的平台前都排了好长的队伍,门口还源源不断有人进来。

  “贺楼!”

  贺楼刚抬步跨过门槛,就被人喊了一声,他循声看去,宁栩从人群中挤出来,“贺楼,你来吃饭?刚巧,跟我一块儿啊!你喜欢什么菜色?甜的还是辣的?油腻的还是清淡的?这些队伍排的都不一样,你告诉我你的口味,我带你去排队。”

  等饭的队伍个个长如蛟龙,但速度很快,排队的弟子似乎早已习惯这种场面,并不急躁,前后几人凑着,谈笑闲聊。

  贺楼觉得都还行,但他记得晏醉玉不爱吃酸,于是道:“我要给师尊带,不酸就行。”

  “谁家的饭是酸的啊!最多是酸甜口。不酸也行,那我们去吃那个,酱肘子!我馋好几天了!”宁栩不由分说拉着贺楼吊在队伍末尾。

  那天晏醉玉一走,元骥把贺楼的身世一说,宁栩和他爹两个人顷刻泪洒黄浦江,心头升起滚滚如浪涛的怜爱之情,宁掌教甚至一时脑子不清醒,放言要收贺楼为义子。

  要不是元骥拦着,贺楼现在可能就是宁栩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虽然这事没成,但不妨碍如今宁栩看贺楼格外亲切,兼之他想起自己曾经这样那样误解贺楼,心中愧疚大生,对贺楼更是掏心窝子的好。

  ……就是配上他本就热情似火的性格,有点难以招架罢了。

  缥缈宗弟子随宗门,总显出几分憨厚,平时相处也不爱弯弯绕绕,总体而言非常融洽,宁栩又是交际花一枚,他拉着贺楼排在队尾,不一会儿就跟前后左右的人攀谈起来。

  贺楼安静地听着,很快发现一件事。

  ——眼下这样,他只需要偶尔扬起一个笑,附和两句,就能轻易拉近与几位师兄弟的距离。

  这就是人群的魅力所在。

  他平日跟着晏醉玉修习,应该鲜少有跟众人混在一起的时间,等日后斜竹里建起小厨房,他也不用来五味斋打饭。

  贺楼并不奢求与每个人打好关系,但他很明白,人的固有印象一旦形成,要花费漫长的时间才能扭转。

  他将来要在这个宗门生活很久,并不希望在同龄人眼里,自己是一个不好接近的人。

  最好是能趁现在,留一点好相处的印象。

  打完酱肘子,贺楼盯着另一条长龙,目光灼灼。

  一个晌午,贺楼把队伍从左到右挨个排了一遍。

  走出五味斋大门时,全程陪同的宁栩腿都在抖,实在憋不住,骂了一句:“师叔是猪吗?”

  晏醉玉并不知道自己的名声惨遭玷污,弟子间小道消息传得快,但到底没人敢去仙尊面前说三道四,下午贺楼连提带打包带着满满一桌菜回来,他还以为是小徒弟「孝心大发」,很给面子吃个精光。在书房带贺楼练字时因为吃得太饱,一直昏昏欲睡,趴在案上小憩,沾了满脸墨汁。

  第二天贺楼照常去打饭。

  第三天贺楼依旧去打饭。

  直到第四日,扶摇仙尊的每日食谱在众弟子的以讹传讹下进了掌教耳朵,掌教不想见他,便隔着几座山头,愤怒地骂:“晏醉玉,你是猪啊!”

  那声音加持灵力,全宗门都听见了,萦绕山峰,久久不散,晏醉玉当时正埋头啃猪脚,劈头盖脸被骂了一顿,错愕地抬起脸,迷茫极了。

  “为什么骂我?我最近没惹他。”

  罪魁祸首贺楼心虚地坐在一旁扒饭,不敢说话。

  晏醉玉没注意他的异常,深刻地反思了一下自己最近的行为,实在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招骂,于是吃过午饭,他溜溜达达地上了一趟青云上,在青云上门口揪住小师侄一枚。

  “叔,您真不知道?”

  宁栩听闻他的来意,当即正色,一脸严肃地反问他。

  晏醉玉食量大增这件事,宁栩的体悟远比他爹要深刻,毕竟每天中午陪着贺楼排队的都是他,以至于现在每逢午时,艳阳高照,他都会条件反射觉得腿疼。

  “我应该知道什么吗?”

  宁栩站直了,眼含热泪,再度质问他:“您真的不知道您最近做了什么?您再好好想想。”

  晏醉玉看着他湿润的眼眶,恍惚间以为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这对父子的事情,立刻头脑风暴了一下,终于想起自己在陵江那边为非作歹,还吓死了一个老头子。

  他恍然大悟,“啊,就这,师兄他要打要罚直接来就是,弄得这样迂回婉转做什么……”

  宁栩欣慰他的醒悟,却又痛恨他的无动于衷,“你怎能如此冷漠?!你根本不知道这样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晏醉玉卡壳。

  他盯着宁栩如丧考妣的表情,逐渐醒悟过来。

  莫非……那老头子是你失散多年的亲爹?!

  难道你其实是掌教师兄垃圾桶里捡回来的,陈家老太爷才是你的生父,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有了联系,却阴差阳错被师叔亲手斩断……

  晏醉玉凝视着他,震惊之余,痛心不已。

  造孽啊!

  “你怎么,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呢……”晏醉玉后悔莫及地伸手要去拍他的肩,宁栩这几日小腿打颤,师叔一巴掌下来,怕是能直接被拍趴下,于是稍微一错身,避开晏醉玉的触碰。

  “我怎么跟你说?!我怎么好意思跟你说!”

  贺楼都没喊累,我怎么好意思说!

  晏醉玉手僵在半空,看着小师侄生疏的神情,心中愧疚,道:“我毕竟是你师叔,行事多多少少还要考虑你的……”

  不过也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是陈家的怨种子孙,确实很丢人,宁栩不愿意开口,可以理解。

  “真的吗?你真的会考虑我吗?!”宁栩心头燃起希冀,郑重地捧住师叔的手。

  晏醉玉叹息:“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不晚!只要你愿意!什么时候都不晚!!”宁栩热泪盈眶,“就从今晚这一顿开始,师叔,少吃点吧!!昨天中午吃了山鸡兔脯卤子鹅锅烧鲤鱼四喜丸子红烧狮子头铁锅炖肘子,晚上吃了栗子鸡炖羊肉炸排骨清蒸江瑶柱清蒸蟹肉炒虾仁!!听出问题在哪里吗?太油腻了,师叔,我们今晚就简简单单,主菜选素炒白菜如何?”

  “……”

  晏醉玉满腔复杂挂在脸上,被风糊成一张假面,他冷静下来,不着痕迹地舔了一下后槽牙。

  “哦,你说这个啊。”

  “我也不是非要吃这些,随便选就行,不过,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得到肯定的答复,宁栩死里逃生般拍拍胸口,感动得无以复加,对他叔说话也客气起来:“嗨,贺楼不熟悉宗门,我怕他一个人打饭尴尬,所以陪着他。你不知道,贺楼天天给你排队,一句抱怨都没有,我看了都感动,不过也是因祸得福吧,他这两天,已经在师兄弟们面前混了个脸熟,虽然不太爱说话,但大家都挺喜欢他的,哎呀,我甚是欣慰,甚是欣慰啊……”

  “哦。”晏醉玉拖长尾音,“混个脸熟,挺喜欢他的。”

  就说怎么突然如此殷勤,鬼主意打在这儿呢。

  他抱着胳膊,又好气又好笑,可原地站了会儿,不知为何,气是没了,只剩下笑。

  晏醉玉回斜竹里时,贺楼正在书房练字。

  他在陈府耽误三年,无论是课业还是学识都远不及同龄弟子,但贺楼骨子里有股狠劲儿,体现在学东西上,就成了秉烛夜读的刻苦。

  晏醉玉推开门,贺楼听到动静探头来看,见是他,脸上立刻露出一点笑来,而后折回屋内取了一张宣纸,宣纸上是墨迹未干的两个字。

  “你看,你的道号。”

  他给晏醉玉展示,扶摇二字笔迹端正,力道均匀,谈不上好看,但很难想象,他几天前写这两个字还歪歪斜斜,甚至缺斤少两。

  晏醉玉眯着眼睛瞧了一下,环着胳膊站在树下,并没有走近的打算,贺楼举着纸傻站了一会儿,缓缓收敛笑意,“师尊,怎么了?”

  “打饭好玩么?”晏醉玉沉吟半晌,指尖轻点着,语调慢慢悠悠。

  贺楼脸色倏地一变,他这种聪敏的人,单这五个字,就能听出好几重意思。

  “你……”他紧张地舔了一下嘴唇,话还没说完,被晏醉玉打断。

  “我对你不好么?”

  “不,你很好……”

  “那你觉得,我会因为这个事与你生气么?”

  贺楼深深地垂下头,声音闷闷的,“不会。”

  “既然不会,为什么不敢告诉我?”

  贺楼垂着头抠手,一语不发。

  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他分明知道晏醉玉不会在意,甚至说不定会全力配合,可不知为何,就是不敢开口。

  可能潜意识里,总觉得喜欢厌恶都是很轻易的东西,不敢随便去赌。

  晏醉玉看着他露出的那节纤长脖颈,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觉得提点够了,正要柔和语气说几句软话,对面「扑通」一声。

  晏醉玉心里当时就是一个卧槽!

  贺楼这一跪,跪得如此干脆利落、震耳欲聋,晏醉玉都替他膝盖疼。

  他埋头拜下去,冲晏醉玉行了一个大礼,额头压在手背上,声音发闷,他说:“我知道错了,我下回不瞒你,你别生气。”

  ……晏醉玉觉得自己至少已经折了十年寿命。

  他强忍着上树的冲动,硬生生捱下这折寿一跪,声音平稳地说:“起来。”

  贺楼:“不要。”

  你认错时那么诚惶诚恐!耍赖怎么就不是一张脸呢!

  晏醉玉差点给他气笑了。

  “你起来,我罚过你后,此事一笔勾销,我不生你气,你也不许放在心上。”

  一听有处罚,贺楼反倒松了口气。

  他爬起来,拍了一下身上的灰尘,然后往前走了两步,单手搭在廊柱上,心不在焉地抠着廊柱上的红漆,如果晏醉玉没看错,爬起来的动作中,他还稍显委屈地扁了一下嘴。

  晏醉玉:“……”

  怎么说呢,好像没有进步,又好像有一点。

  “我是头一回带徒弟,不太会,宗门普通弟子有专设的学堂,正好新弟子刚入门,想了想,不若将你送去受教半个月,半个月,你至少得将字练好看了,否则,我再送你去受罚。”

  贺楼一副毕恭毕敬的模样,竖着耳朵听晏醉玉的「处罚」,可听完,细细一品,又觉得哪里好像不对。

  晏醉玉远远站在树下,细碎天光倾落,穿过枝头叶梢,在他身上斑驳成光点。扶摇仙尊无论是坐是站,姿势总是放松的,即便是双手环胸这样吊儿郎当的举动,他也依旧长身玉立、肩背挺拔,好看得过分。

  贺楼盯着他唇边懒散和煦的笑,配着这样好的天气,一不小心就看晃了神。

  有些呼之欲出的答案被混沌的思绪一冲刷,顷刻便湮灭在识海中,等他再回过神来,已经捕捉不到刚才的灵光一闪。

  他闷不吭声琢磨片刻,实在没有头绪。晏醉玉见他不答,清脆地打了个响指,权当默认,撂下一句「我去跟师兄知会一声」,便再度出了门。

  “……”

  师尊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还要把自己扔去给别人教。

  贺楼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委屈终于后知后觉地顺着脊骨攀爬上来,在无人的地方,坦白显露在脸上。

  他垂下头去看手里的宣纸。

  那是他这几日来,写得最好看的一张了。

  对比好久,特意挑出来的。

  “我已经写得不错了……”

  晏醉玉说是去知会「一声」,但一直到日暮西山都未归来。贺楼不知道他是不是素日里就不大爱着家,只是从陵江回来后,他几乎整日都在斜竹里呆着,要么教自己练字,要么在书房找个窝翻阅古籍。突然间人不在,偌大一片竹林就贺楼自己一个人,怪不习惯的。

  最后一笔勾勒好,贺楼搁下墨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抬头望向院门。

  晏醉玉上回做的「掌教师兄与狗不得入内」牌子还挂在门檐下,血迹斑斑,看着邪乎,贺楼总觉得这样不详,征求晏醉玉意见后擦干净血迹,又从后山竹林里劈了些竹片跟牌子挂在一起,有人叩门,门扉扰得竹片脆响,悦耳极了。

  晏醉玉当时含笑看着他折腾,什么都没说,第二日贺楼去看,发现竹片上刻了几朵风骨遒劲的晚桃,顶端还有铭文——清音。

  他随手作弄出的小物件,因为这画龙点睛的几笔,无端风雅。

  此刻无人叩门,无人归来,晚风吹过,竹铃一视同仁,清脆吟唱。

  贺楼却听得油然而生几分烦闷。

  宁栩沿着青石板拾级而上时,看见的便是他站在门口,直勾勾盯着门檐下挂着的木牌,细细分辨,冰冷的神色下,甚至暗藏杀意。

  宁栩:“……”

  他扭头看了一眼木牌上的「掌教师兄」和「狗」,谨慎发问:“贺楼,你跟我爹有什么仇怨吗?”

  贺楼皱眉:“什么?”

  宁栩松了口气,了然点头:“那就是跟狗有仇。”

  贺楼:“……”

  宁栩放下心来,不是跟他爹有仇就行,“师叔被我爹抓去给弟子们上课了,恐怕不到饭点脱不了身,我这有样东西,你替他收下。”

  晏醉玉上回撺掇新弟子偷酒的事掌教没跟他算账,但不代表就轻轻揭过,他唆使小弟子们偷完酒,正巧欠下巨额「教习债」,秉持着教一个也是教,教一群也是教,掌教又把他抓了壮丁。

  晏醉玉在外无法无天,但对内脾气还不错,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师兄拿鸡毛掸子一赶,他便老老实实地去了。

  听完前半句,贺楼紧绷的脸色倏然一松,等看着宁栩把用外袍裹着的「东西」放到地上,他的表情又迅速变得僵硬。

  “这是什么?”

  宁栩大大方方:“看不出来么?这是猪啊!”

  贺楼:“……”

  我当然知道是猪。

  “你为什么……”小猪仔也就成人两掌大小,活泼得很,一放到地上就迈着四条小短腿没头没脑乱撞,贺楼生怕它窜到屋里去,赶忙拦了一下,“我知道是猪,但你为什么要把它带到这里来?”

  他眼疾手快地把小猪仔拎到怀里,神色间隐约不悦,“这可是斜竹里,仙尊的居所。”

  你没看到门口的竹铃吗?!多清雅!怎么敢往这里带猪!

  宁栩莫名其妙:“我知道啊,斜竹里,我师叔住的地方,我又不瞎。这猪是我爹让师叔养的,还有一堆呢!我就先带过来一头让你瞧瞧,还有十多头我不好搬,你得去给我帮忙。”

  贺楼表情龟裂。

  “你们要在……斜竹里,养猪?”

  “还有,十多头?”

  宁栩听他咬牙切齿的语调,悄悄往后退了一步,双手起誓以表清白,“别看我,不关我事,我爹说……晏醉玉干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让他养几头猪已是宽容大度了。”

  贺楼沉默了会儿,字里行间不难听出,掌教这是先斩后奏,应该还没跟晏醉玉通气。

  “我不要。”

  他闷声道,用幽幽的目光注视着小猪仔,说:“师尊不在,我要替他守家,这些小猪……今天一头都不许进院。”

  宁栩:“这头已经进了……”

  “我待会儿就宰了,小猪仔的肉最嫩,晚上我给师尊做好吃的。”

  “……”

  宁栩发誓,他又从贺楼眼中看到了杀意。

  他看看可爱活泼的小猪仔,痛心疾首:“这么可爱的小猪,你怎么忍心——”

  贺楼凉嗖嗖地看他。

  哦,好吧。

  贺楼抵死不从,宁栩也拿他没办法,不过再过来时,就搬了救兵。

  贺楼单手扶着门框,看着门外慈眉善目的掌教,以及掌教身边串成一串围着打转的小猪仔们,一声不吭,满脸憋屈。

  “贺楼,怎么样啊?刚到宗门,适不适应啊?扶摇五大三粗不会照顾人,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告诉宁栩,不过分我都会尽量满足……”

  贺楼深吸一口气,认命地后退一步。

  真如宁栩所言,晏醉玉耽搁到饭点才回来,甚至更晚一些,天边的霞色已经有些稀薄了,他才慢慢吞吞,拖着衣尾从石阶踱步上来。

  贺楼坐在门槛上,浑身散发低迷气息,沮丧得要命,晏醉玉远远看着,觉得要不是小疯子没有烟瘾,此刻嘴里叼根纸烟会更应景。

  “你怎么又坐在门口?”晏醉玉看着蜗牛似的,实际速度可不慢,好似就这么一眨眼功夫,就到了眼前。

  贺楼抬着脑袋看他,眼巴巴地:“你怎么才回来……”

  尾音拖得长长的,乍一听像在撒娇,晏醉玉心跳漏了一拍,故意逗他,“半天而已……想我了?”

  贺楼不说话,满脸写着羞愧,晏醉玉一头雾水地推开门,跟一头冲撞过来的小猪仔看了个对眼。

  晏醉玉:“……”

  满院乱跑的小猪,扶摇仙尊恍惚了一下,问:“贺楼,这是哪儿啊?”

  小徒弟攥紧拳头,忍辱负重地说:“这是斜竹里。”

  两刻钟后,刚从陵江回来的乐游仙尊用下摆揣着一窝小鸡崽,匆匆推开院门,跟拎着猪后颈的晏醉玉对视一眼。

  晏醉玉咬牙:“掌教师兄……”

  元骥切齿:“疯子。”

  大约两个月前,宗门往北不远的一个小城镇爆发禽畜瘟,不过半月,城中禽畜病死大半,民众苦寻解决之法而不得,怀疑并非天灾,而是人祸,又苦查半月,没有进展,万不得已之下,只好求助仙门。

  原本这种委派,仙门可接可不接,实在善心大发,前去帮忙也不无不可,但严格来说,此类事务并不属于仙门专攻范畴,去了兴许也帮不上忙,所以大部分仙门不会管。

  宁掌教就是另外的小部分。

  早在晏醉玉前往陵江之前,他就遣宗门医师去过一趟,得到的结果不尽人意,但小有收获——当地城外有一种新冒茬的嫩草,百姓时常割了混在食物残渣里喂家禽。具体原因尚不能断定,可十有八九便是这入嘴食物带来的病因。

  此事归药堂的芳华仙尊管,她的任务是查明病因,并且找出应对之法。

  晏醉玉是她的助手——负责养猪,给芳华仙尊试验用。

  元骥是她的另一个助手——负责养鸡,给芳华仙尊试验用。

  “我早知我们宗门,与其他仙门不同。但我以为,我们好歹是仙门的。”元骥低头看着黄澄澄的小鸡仔,面有菜色,“现在看来,我们不若改名「杂事宗」罢了,反正我们什么破事都管。”

  晏醉玉脸色比他元骥稍微好看一点,毕竟他的小猪仔已经满地乱跑,用不着自己动手抱,“我怀疑这就是师兄给我的惩罚,陵江的事他一直没动静,我还以为他最近遁入空门菩萨心肠,没想到啊,他憋了个大的。”

  元骥郁卒:“你造孽,怎么我跟你一块儿遭殃?菩萨知道我这么冤枉吗?”

  院子里,贺楼在角落扎了个简易篱笆,正绷着脸将小猪一头一头赶进去,偶尔遇见要往房里窜的,他还会挡在门口,跟小猪冷着脸对峙。

  瞧得出来,很气恼了。

  晏醉玉情不自禁笑出声,完全被吸引了注意,一点没听到他的好兄弟元骥说了什么话。

  “嘿。”元骥伸手在他面前摆了摆,无语道:“看我,看我。”

  晏醉玉拨开他的手,嫌弃地瞥他一眼,“你有什么好看的?”

  元骥被他偏心气得发笑,无奈道:“那些小猪你打算怎么办?”

  晏醉玉悠悠地:“还能怎么办,养呗,反正宗门最近不忙,等猪养肥了,我一天宰一头,红烧吃,炖着吃,弟子们一起吃,就师兄不能吃。”

  元骥:“你俩幼不幼稚?”

  他知道晏醉玉其实没什么意见,于是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养着,我还能罢工?行,不就是丢脸嘛,我库存至少比你多一点,丢的起。”

  晏醉玉笑骂他:“滚回你的松香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