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间破开了第一缕阳光。

  人少车稀的道路上, 逐渐变得喧嚣起来。

  一名少年走在这条大街上,很慢。他靠着墙,时不时伸手撑住墙,停下来歇会儿, 有时候遇到路边长椅, 他也会坐上去, 用双手撑住长椅,低头浅喘。

  他的身影看上去非常单薄。

  单薄到了偶尔起风一吹,他都要偏过脑袋、拉起衣领躲风的地步。

  每次一吹风, 他就会靠在路边, 低低、闷闷地咳上几声,咳得停不住时, 那张雪嫩苍白的脸颊上就会泛起病态的红晕, 眼角也会挤出几滴生理性的泪水。

  他的口袋里带了好几条手帕,每次咳嗽都会拿出一条捂着嘴。手帕总会染红,带上令人惋惜的血腥味。

  有不止一位途经的路人停下脚步,担心地询问他的状况,想要帮忙将他送到医院。

  只是都被他笑着婉拒了。

  然后,就再次变回一个人的漫步。

  走走停停, 停停走走, 沿着克里斯小镇的中央大街慢慢地向前走去。

  克里斯小镇,克莱门特出生的地方。这里的人们以他为荣, 街上贴着的招兵宣传标语都是用着他的名号。

  这也是他放弃原定目标罗萨大平原来到这儿的原因。

  罗萨大平原有着广袤的草原,有最亮的星空, 也有最为新鲜的空气。

  不过, 他总想到克莱门特的家乡看一看。

  克莱门特档案上记载一句话:“十五岁在家乡克里斯小镇遇到了三十七世陛下, 并在陛下的指引下参军入伍。”

  格洛尔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所以, 他想来看看。

  可惜,这一看发现,这座城市对他而言果然很陌生。

  随着时间推移,他的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艰难。

  他在彻底倒下之前停下脚步,找到路边一家小店,向店主讨了口水喝,服下了最后的一片药片。

  帝国医疗部这么多年的研究不是完全没用,至少他们生产出了这款特效药,能够短暂地激发出他的生命力,让他在一定时间里重新拥有力气来拥抱自由。

  倒也算不错。

  吃完药后,他继续向前走着。

  他来到了纳里山脚下,乘索道上了山。

  天色还早,山顶见不到几个人影。

  他闲庭信步地穿过树林,跨过小溪,最终找到了一处宁静之地。

  这是一处高高的悬崖,周围拉起了一圈警戒带,大大的警告牌子上限定着六级及以上的纵能师才许入。因为很少人能找到这里,地上的杂草都分明一副乱长的势头。

  清风拂过长长的杂草,少年悄无声息地越过了警戒带。

  他走到悬崖边上。

  这里,生长着一棵极其粗壮的苍天大树。

  他在树下停下了脚步,纯白的手套轻轻抚摸上粗糙的树皮。

  “这就是克莱门特上次提到的树呀,”格洛尔自言自语地低声喃喃,“居然真的在崖边。”

  犹豫半晌,他慢吞吞地脱下外套,卷在腰上的洁白羽翅在他身后彻底展开。

  像是天使落入尘间,纤尘不染。

  一根羽毛随风而起,在空中打了两个旋儿,轻轻缓缓地悄悄飞离。

  没有引起主人的注意。

  因为它的主人正仰头看着树上,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

  然后,像是做下了什么决定一般。

  他紧紧地闭上眼睛,翅膀一扇!

  山间起了风。

  当格洛尔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坐到了一根粗壮的枝干上。

  外套,在他的怀里。

  他一手抱着树干,一手扶着坐着的枝干,身体绷得很紧。翅膀重新卷回到了腰上,微微颤抖着,像是完全失了力。

  格洛尔小心翼翼地低头看去。

  他所坐的枝干这正悬空地伸在悬崖之外,在他的身下,穿过枝叶,是山脚下一览翠绿的树林。再远一些,便能看到整个小镇的缩略图。

  他的脸上,慢慢露出了微笑。

  平和而欣喜,就连后背的肌肉也慢慢轻松了下来。

  他靠着树干,慢吞吞地披上了外套。

  这儿很安静,只有偶尔闯入枝叶里的鸟儿带起沙沙声。

  在微风与鸟鸣中,伪装的脸庞渐渐消去,露出帝国人尽皆知的原貌。

  不知从哪起了一阵风,凉意顺着外套敞露的缝隙钻了进来。

  格洛尔重重地咳嗽起来,树枝也被带着颤动摇晃,树叶摩擦带起一阵簌簌声。

  大概是药效要过了。

  头晕目眩,身体的机能在向他发出极其严肃的信号。

  格洛尔觉得有些可惜。

  他坐在枝干的根部,靠着树干,不舍地望着山下的城镇。很有生机,远远望着都能感受到镇子的活力。

  可惜,他只能这样看着。

  他又放眼望向更远的南方。

  那里是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帝都,是他的家。在家时,总想着跑到外面。可现在真正出来了,又有些想念起王宫的味道。

  他轻叹一声,闭上眼睛,靠在树干上不再作声。

  他的呼吸缓慢而均匀,比起平常人更慢、更轻。就算将手指放到他的鼻下,也很难捕捉到它。

  渐渐与微风吹拂的节律混为了一体。

  少年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清澈的天空中,洁白的羽毛随风飘飘扬扬,悄无声息地越过了警戒带。

  两名早起登山的路人恰从警戒线外经过,羽毛就这样闯入了他们的视野。

  纯白,圣洁,像是从天堂中落下的。

  一人看得有些愣,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小心地接住了白色的羽毛。另一人伸手想去摸,却又忽起一阵风,将羽毛重新带到空中,飘然远去。

  “它好像是从悬崖边飞来的。”

  “悬崖?唔……可那儿没有人啊。”

  两人疑惑,向悬崖边上眺望半天,却没见到人影。

  风渐渐大了起来。

  在耳边呼啸,在树叶间嘶吼。

  寂静的悬崖之上,苍劲的大树沉默地伫立,枝叶随风摇摆起来。

  格洛尔也听到了风的声音。

  澄澈的天蓝色眸子缓缓撑开,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他迷迷糊糊地醒了,意识到自己也在随着枝叶而晃动。

  他伸手想要撑起身体。

  五指按在粗糙的树干上,指骨反折,却一点力气都用不出来。

  看样子,药效已经完全过了。

  “簌簌簌簌……”

  格洛尔感觉自己正在逐渐倾斜。

  视野,一点点地向下挪砖。

  起初,这样的趋势很慢。

  但风不止,渐渐的,他的视野也越来越向下。

  树干就在他的手边,他却没有力气去抓住它。

  就像生活里发生过很多次的情况一样,他握不住勺子,也没有办法从浴缸里撑起身体。

  失重感紧紧包裹住了他。

  外套在空中扬起,被风吹得鼓鼓的。浅金色的发丝在空中划过,飘扬着乱了发型。

  风声在耳边悲鸣,空气冷冽地打在脸颊上。

  可当他的手彻底离开树干的那一刻,格洛尔望着远方的小镇,内心却涌起了一阵轻松的感觉。

  像是挣扎了许久的问题,终于在这一刻被一锤定音。

  这样也好,他想。

  他早就已经做下决定了,不是吗?

  他生而为王,整个帝国的责任便与生俱来地落在他的头上。他要对所有人民负责,他要对帝国的兴衰负责。

  如果一个帝国的君王,在病床上不清不醒地躺上五年时光,这个帝国会变成什么样?

  或许,这些镇子就不会像现在看到的一样,这么漂亮而又充满生机了吧。

  帝国很美。

  它不应拥有这五年的缺失。

  他活着,三十八世就无法诞生,无法接位,帝国也无法迎来它的新的君王。

  所以,主动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

  是啊,他不该犹豫的。犹豫什么呢?

  格洛尔自嘲地笑了笑。

  坠落。

  坠落。

  从悬崖上坠落。

  他的眼睛和嘴巴被风吹得无法睁开,急速的降落中,心脏急促得像是要跳出胸腔,砰砰砰地在耳边狂响。

  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刹空白。

  什么帝国、人民,终于在这一刻被他抛之脑后。

  清香,被挟入了狂风里。

  有点像是王宫后花园中的那簇郁金香,只要闻过一次,就能够将它彻底记住。

  塞利安很喜欢郁金香,每次带他去花园散步的时候,都喜欢把他往那条路上带。

  克莱门特不喜欢,他喜欢的是花园东边的小池塘,所以他们每次散步,总会不知不觉就散到池塘边上。

  王宫啊……

  ……

  王宫。

  王、宫。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

  耳边的风声减弱了一点。

  他知道,他大概快要摔到地面上了。

  这是一场无法挽回的坠落。

  是他应该做下的选择。

  可泪珠忽然夺眶而出。

  在这一刻,他想到了塞利安,想到了里斯蒙德,想到了克莱门特。

  塞利安跟他承诺过,等他身体好一些后,会亲自为他制作蛋糕作为庆祝。他还没吃到呢。

  里斯蒙德向他保证过,只要再有十年安稳,哪怕世界上其他国家全都联合起来,帝国的军力也不会惧怕他们。他也还没见到呢。

  至于克莱门特,他答应了他好多事情,他答应要带他去好多地方,吃好多东西,答应要带他去罗萨大平原彻夜通宵……这些都还没来得及做呢!

  快速坠落带起的风在耳边不断呼啸。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手抬起,握住胸前飞在空中的蓝色项链。

  克莱门特,克莱门特……

  “陛下——!”

  嘶声裂肺的吼声在山间响起,下一秒,一个坚实的怀抱一下拢住了他。

  “轰!!!”

  巨大的冲击力带来土石碎裂的咔嚓声,大量烟尘弥漫,腾空而起。

  他的身体,他的头部,全都被紧紧抱着。他的额头,也被用力地抵在胸膛之上。

  “扑通、扑通。”

  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声在耳边响如擂鼓。

  温度,触感,都过于熟悉。

  格洛尔根本不需要睁眼,就能知道身下的人是谁。

  “克莱门特。”

  小陛下带着哭腔,沙哑地喊了他的名字。

  “我好怕。”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快完结了但卡死我了呜呜呜被卡得更新追平了存稿qwqwqw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