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蒸腾而上, 少年贴靠在浴池壁上,白得几近透明的肌肤在温热的水温之中蒸得通红。

  他的眼皮架不住地打架,微弯的睫毛轻轻颤抖。

  忽然,他轻轻咳了两声。

  他捂住嘴, 想要止住咳嗽, 却越咳越大声, 根本止不住。

  “咳……咳咳……”

  他侧趴在浴池边缘,一只手搭在池边,额头抵在手臂上, 沾了水而变得沉重的翅膀像是绒被一样, 一左一右地将他“盖”在岸边。他无力地斜靠着,闷闷的咳嗽声从他的胸腔传出, 光滑而单薄的肩膀极大地颤动着。

  他的五脏六腑在这样猛烈的咳嗽下, 仿佛都要被咳出来了。

  凌乱的金色发丝随着咳嗽一颤一颤,少年的面色变得更加苍白。

  终于,闷咳声止住了。

  格洛尔像是虚脱一样趴倒在池边,浑身上下都透满着深深的疲惫。

  不行,不能继续在浴室里待着。

  万一又像上一次一样睡着,唔……

  他慢吞吞地思考着后续的一系列麻烦问题, 抬起脑袋, 将双手按在池边。

  他慢慢地尝试撑起身体,想要在水中站起。

  吸满了水的翅膀在这会儿好像变成了昨晚年宴上穿的大氅一样, 十分沉重,好像随时都会把他压垮。

  格洛尔抿住唇, 牙关咬紧, 十分费力地终于将两只脚踩到了池底, 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呼。

  他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扶着池边的砖块, 曲起一只腿打算走上岸去。

  池子上边放置着一只小椅子,浴巾、衣服都在边上。

  他的身体向来不好,力气也弱,平时在卧室里更换衣服的时候,除了最里边的贴身衣裤之外,其余的衣物一般都是由管家帮他更换。所以浴室里放着的,也就只有几件简单的贴身衣裤。

  就在这时,格洛尔忽然觉得小腿一软。

  浴池的底砖滑得很,他的腿这一软,脚底便是一个打滑。

  格洛尔睁大眼睛,整个人无法控制地向后倒去。

  “唔——!”

  “哗啦!”

  浴池里猛地溅起了水花。

  水。到处都是水。

  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明明浴池并不深,但当整个脑袋没入水下的时候,池水灌入他的眼眶、鼻腔、耳道,瞬间充斥了他的世界。

  脑袋“轰”的一声,剧烈的疼痛和嘈杂的耳鸣瞬间霸占了他的所有心神。

  浴池的水灌在他的眼珠之上,刺激、疼痛。液体同样灌入他的鼻腔、浸入他的喉咙。

  他不能呼吸,不能张口,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格洛尔急忙闭上眼睛,手忙脚乱地摸到池底,挣扎着想要将身体撑起来。

  池子很浅,只要能够坐起来,他就可以探出水面。

  但是他的双手在这一时候却颤得厉害。

  浑身的力量似乎都在刚刚倒下的一瞬间被全部抽走,“撑起身体”这么简单的事情这时候都变成了一个阻碍。

  格洛尔咬着牙,想要努力地抽出一丝力量。

  可是他的双手、双腿,此时都像是变成了挂饰一样,任凭他怎样努力地想要撑起身体,它们都一点力气都用不上。

  为什么、为什么……

  用力啊!!

  然而,微小而稀疏的气泡逐渐浮出水面,悄无声息地炸开。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气泡很快变得频繁,咕噜咕噜地向着水面冒着。

  暖热的池水包裹着格洛尔,他却觉得自己浑身冷得很。可笑吗?明明只是个浴池,明明水只有这么浅,他却会被“溺”到。

  他想挣扎,却挣扎不动。他想呼救,却呼不出声。

  窒息、无助而绝望的感受沁入身躯,无数念头在这一刻划过心间。

  不行,不行,还不行……

  军队改革还需要他亲自盯着,北部的农业问题调整方案也才刚刚定下基本方向,莫尔提拉大陆的合作事项现在正好处在关键关口,如果这时候政权更替,图林联邦肯定会借机搅了他们的局……

  他的工作还没有交接好,政权更替的准备也都还没有做好,他的“遗产”除了那一份外都还没有正式指定对象送出去……

  不行、不行……

  克莱门特、克莱门特……呜……

  胸腔中的空气泄尽,通身的无力感袭上,他甚至连努力的力气都要提不上来了。

  就在这样模模糊糊愈加绝望的窒息中,他的眼中忽然划过一道温和的蓝光——那是克莱门特送给他的项链。

  克莱门特……

  他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伸手去抓住了它。

  *

  当克莱门特闯进浴室的时候,他所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水面上稀疏地浮上一个泡泡,悄无声息地破裂开来,许久都见不到第二个。一只苍白而瘦弱的手无力地举在水面之上,像在努力挣扎、呼救着。但在他进入的时候,这只手已经要失去力气,只差一点儿就能没入水面。

  克莱门特头脑一片空白,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同样落入了浴池之中,一把将少年抱出了水面。

  “陛下……陛下!”

  他的声音在颤抖,慌张得几乎失了声。

  溺水了吗?!

  该死,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他现在是不是应该……

  “咳……咳咳……”

  少年的睫毛用力地颤动,努力撑开了一丝缝隙。凌乱而潮湿的金发贴在了他的额前,撑开的天空色眼眸中充斥着尚未散去的恐惧。

  “克……克莱门特……”

  从前干净如雪的温暖声音此时极其微弱,破碎般的哭腔像是千万根针一样,一下扎入了克莱门特的脑海里。

  他从来没有见到过少年这样无助而无力的样子,他手忙脚乱地甩干手上的水,用指腹擦拭着格洛尔眼角的晶莹。

  “没事了,陛下,别怕,我来了。”

  他将双眼泛红的少年搂进怀里,安抚地拍着后背,嗓音中满是心疼和后怕:“没事的,没事的……来,圈住我的脖子,我带您上去。”

  或许是男人充满磁性的声音太过可靠,也或许是这份脱离水面的温度过于温暖,少年的情绪在这样的安抚之下慢慢平和了下来。

  细弱的手臂一点点地圈上他的脖颈,少年的脑袋安静地埋入了他的颈窝。

  克莱门特将他横着抱出水面,大步走到了边上的椅子上。他用浴巾将少年整个裹起,横放在他的双腿上,手臂微微用力,眉头紧紧皱着。

  “出来了,陛下,没事的……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脱离了浴池,格洛尔的脑袋终于清醒了点。

  他张着嘴,无声地大口喘着气。

  水滴沿着浅金色的发丝缓缓向下低落,很快就在脚边的位置积起一小潭水。

  他将脑袋抵在上将的胸膛上,闭上了眼睛。

  他现在没有任何力气去微笑、去说什么“别担心我”之类的话了。

  “谢谢,克莱门特。”他只轻声说。

  克莱门特抿着唇,将他抱得更紧,再次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陛下敛下眼,低声说:“我想站起来,可是突然就没了力气……我摔倒了,在水底下,不能呼吸,也差点爬起不来。”

  格洛尔说得非常简单,克莱门特听在耳中却非常清楚地感受到了这句话间的窒息。

  他深吸一口气,想起了白天时陛下也有过站起时忽然双腿失力的情况……

  怎么回事,陛下的身体到底出现了什么问题?

  克莱门特满心烦躁,无声的恐惧压迫着他的心脏。在这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四肢都要冻僵了。

  他低下眼,将少年安静趴着的模样揽入眼中。

  他低叹口气,低头亲了一下陛下的额头。少年睫毛颤了颤,抬起眼来闪闪烁烁地看着他。

  “别怕,陛下。我这就带您回去,我们不在这待了。”

  克莱门特很快将格洛尔抱回了卧室。

  塞利安和艾萨克得到消息,同样火速赶来了陛下的房内。

  “陛下!”塞利安匆匆走入房间,还没来得及摘下帽子,就已经赶到了陛下的床边。中年伯爵看着陛下通红的脸颊,皱紧眉头,伸出手背去碰了碰,“发烧了……怎么回事,克莱门特?”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克莱门特的身上。

  陛下自从回到房间里开始就是一副昏昏沉沉的样子。他坐在床头,下巴搭在克莱门特的肩膀上,任由上将为他吹着逢。

  他的脸颊显出通红的颜色,热扑扑的,一看就是发了烧的样子,但是翅膀和头发没有吹干,克莱门特就不能让他躺回床上,不然一旦湿气沁入体内,发烧只会更加严重。

  克莱门特快速地将情况解释了一下。

  他的嘴唇紧紧抿着,目光落在艾萨克身上。他观察着这位首席医师的反应,想知道陛下现在的情况在对方看来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艾萨克在克莱门特说话的时候已经对格洛尔陛下进行了基本的检查,他的神色凝重,说:“需要抽个血。陛下的血脉问题……”

  他欲言又止。

  格洛尔在听到“抽血”这两个字的时候忽然抬了下眼。克莱门特发现了他的动静,握紧手腕,打算哄上两句,毕竟陛下平时就连喝药都需要他们哄上半个小时,更不要说现在需要面对的还是针头。

  然而出乎他意料之外,陛下很快将眼低下,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一样,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依旧安安静静地趴在他的肩膀上。

  抽血,喝药。

  难得的省心省力。

  陛下一声不吭,安静地配合着他们做完了所有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