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阳坊主道上已然乱成一片,多数人家都遣了人出来查看情况,人来人往,难免有了推搡挤撞,好在万年县廨在此处,巡逻的衙役本来便不少,更有金吾卫听见动静赶来,情况很快便被稳定了下来,即便是风暴中心的左卫将军府周围也变得井然有序。

  但是朗府是何情景,却无人知晓。金吾卫将府邸围住,再不上前,任凭硝烟弥漫在高墙之中,连门都不去敲,似是有备而来。

  李观镜和杜浮筠出来得早,方才趁乱翻进府里,正落在西园练武场中。这会儿侍卫已经都调走了,练武场的武器也被拿得七七八八,两人便疾步往外走,路过主屋时,竟见屋门大开,李观镜心中一动,拉住杜浮筠,带他进了屋,不想主屋墙上空空,原本挂着紫檀木弓的地方只留下了一只钉子。

  杜浮筠见李观镜皱眉,问道:“在找什么?”

  “一把弓。”李观镜又找了一圈,确认没有,与杜浮筠一道出了门,解释道,“上面刻着’毗沙门‘。”

  杜浮筠有些惊讶:“是紫檀木?”

  李观镜奇道:“你也见过?”

  “我听说过。”提起此物,杜浮筠面上浮现不忍,“当年宫变,废太子伏诛,太子妃被内侍用弓弦绞杀,传闻便是用此弓,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

  李观镜愕然,手指微颤,难以想象自己竟然握过这把弓。

  “外面安静了。”杜浮筠看向院墙的方向,推测道,“一定是金吾卫到了。”

  李观镜连忙道:“万一碰上就糟了,快走。”

  就在这时,又是一声爆炸在朗府中响起,不过即便离得近,这声响比起先前的动静已然小了许多。

  两人对视一眼,连忙往声音来源赶去。李观镜来过朗家很多趟,差不多能分辨出那边是何处,因此他在前面,一路畅通无阻地越过灵堂进了后院。渐渐的,前路开始出现零星的侍卫尸体,到朗思源的住处时,只见里间焦黑一片,院里倒了一大批人,身上俱有灼烧的痕迹。

  见此情形,杜浮筠道:“这是第一声响。”

  李观镜沉重地点了点头。

  穿过朗思源的院子,没过多久便来到了另一间院子,余下的侍卫果然集中在此处,除去外间围着的,还能看见里面影影绰绰的盔甲。

  “看来得现身了,这件事与你无关,你别露面。”李观镜说罢,见杜浮筠要开口,接着说道,“李照影既然弄出这么大动静,本意一定是速战速决,趁着人多混乱的时候把人救出去,朗思源也会想到这一点,所以他在府外必然有所准备,哪怕朗府人死绝了,也绝不让李照影逃开——如今县衙的人和金吾卫肯定都过来了,既然这么久都没有动静,想必他们没有入府,如此看来,他们就是朗思源早已备好的’后手‘,你不能在他们面前搅进此事,否则对两位兄长都不好。”

  杜浮筠本想反问李观镜自己入局又该如何,但立刻想起既然李观镜笃定里面的人是李照影,那么无论郡王府的人在不在这里,都逃不开干系,与其此时纠缠,倒不如给李观镜一点时间去做切割,因而点了点头,道:“我在暗处等你。”

  李观镜放下心来,等杜浮筠退开后,他直接往院子走去,还未到门前,便被一名侍卫拦住,好在有另一名侍卫认出了他,止住了先前那人呼之欲出的厉色,道:“李世子,里间危险,有贼人扣住了少夫人!”

  “少夫人?”李观镜恍然,原来被秘密送出城的冯氏被截了,她如今在这里,朗思源的孩子必然在外为质,冯氏是他换回谢韫书的法宝,而孩子们则是令朗思源投鼠忌器的关键。朗思源未雨绸缪将亲人送走,没想到是将把柄送到了对方手上。李观镜想通其中关节,忽然注意到这句话另一个问题,问道,“你不知贼人是谁?”

  侍卫愣愣地摇了摇头。

  怪道侍卫不曾对他展露敌意,李观镜便道:“我知道他是谁,让我进去,我可以帮思源。”说罢,李观镜自己竟觉得有些陌生,他已经许久不曾这般称呼朗思源了。

  侍卫犹豫,李观镜拨开他们,直接进了院子,越过重重围堵,他看见了中央对峙的两方人,靠近院门一侧是带着家丁侍卫的朗思源,他手上扣着谢韫书,另有七八把尖刀架在谢韫书脖子上,恐怕她一不留神动一动,都是要见血的。而在屋檐下站着的,则是一众蒙面人,最中间那个人的眉眼很好相认,必是李照影,他的面前站着一个妇人,正是李观镜前几天才见过的冯氏,她的遭遇丝毫不比谢韫书好,甚至腰上还被李照影抵了一把匕首。

  形势竟已箭弩拔张至此,这时只要谁发出一点动静,对方必然会立即动手,因此李观镜不再上前,而是站到门槛上,让李照影看到了自己,尔后拍了拍面前的侍卫,让他去给朗思源传话。

  从身后传来的动静没能惊扰到朗思源,他耐心听完了回话,果然回过身来,与李观镜对上视线。

  李观镜从他眼里没看出什么情绪来,只能试探性地下了门槛,穿过侍卫的包围往前走。幸而朗思源没有说什么,李观镜顺利来到了谢韫书的身旁,也看到了她的状态。谢韫书的神情很是平静,这点不同寻常,可等李观镜仔细想想,又觉得这是谢韫书脸上应该有的表情。

  “你来做什么?”朗思源冷冷问道。

  “谢韫书是她的朋友,元也和王翊之也都是她的朋友,你们在她的院子里暗算过元也一回,还想再在这个院子里撒上无辜者的血么?”

  朗思源不为所动:“等我到了地下去见她,再想这个问题也不迟。”

  李观镜一噎,顿了顿,转向李照影,扬声道:“你祖母苦心经营数十载,攒下江南那许多财富供你们结盟,如今怎么反倒同室操戈?你的大业呢?”

  “大哥何必说得如此隐晦呢?反正是必败之局,何必为我遮掩?”李照影说罢,一把扯下面巾,露出真容来。

  李观镜身后的侍卫登时起了一阵骚动,显然有人已经认出了“贼人”是谁。

  李照影继续道:“我早说过我不想做,是你们逼我,那老贱人疯了,就换成你爹来,哈哈!想做国丈?做他的春秋大梦去罢!”

  朗思源脸彻底黑了,他抬起手,正要说什么,谢韫书忽然开口:“当真是你么?”

  少女的声音不大,却叫所有的癫狂和怒意都停了下来。

  朗思源皱起眉,有些诧异地看向谢韫书。

  “当初听大表哥说思语中了永夜之毒,我便在想,恐怕并非是虎毒食子。”说到此处,谢韫书顿了片刻,尔后笑着摇了摇头,“不对,一切都不对,你我的本意并非如此,可一路走来,却须得以初心粉饰太平才行,好像闭目不去看那些死去的人,就可以一直向前,走到自己希冀的终点。”

  李照影脸色发白,咬牙道:“不是我,是郎詹要她死!”

  “那你如今想要怎样呢?你带着身后那些人——他们为何追随你?是因为太妃和朗将军的筹谋罢,可如今你敢告诉他们,你就要抛弃他们么?”

  此话若是由别人说起,李照影的追随者想必不会相信,但现在说话的是谢韫书,那群蒙面人俱面面相觑,再看李照影阴沉的脸色,一时心里都没了底。

  “方笙死了,思语死了,今日又有那许多侍卫死在外边,韫书命轻福薄,承不起这么多条人命,今日即便没有朗将军设伏,我也不会跟你走,你不如放了少夫人,就此离开罢。”谢韫书平静地说道。

  听到此处,朗思源蓦然惊醒,不禁挑起了眉头。

  李观镜忙劝道:“思源,今日之事不可闹大,否则深查起李照影的身份,你们朗家也无法善终。”

  “已经回不了头了。”朗思源扯了扯嘴角,“我府中虽非铜墙铁壁,却也不是这群乌合之众能轻易混入的,你道他为何能深入内宅找到这里?”

  李观镜确实不明白,但更加不解这与朗思源回不回得了头有何干系。

  朗思源转头看向他,忽然问道:“你猜圣人为何忽然要推北衙禁军改制一事?禁军势大,第一个冲击制约的是谁?”

  十六卫之首,左卫。当日柴昕男扮女装的事差点被朗思源当众揭露出来时,李观镜就知道郎詹对北衙禁军很是忌讳,却原来禁军的崛起本身就是冲着左卫而去么?

  李观镜问道:“可是圣人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他早已知晓江南那些事,只是碍于左卫势大,迟迟不便发作——所以现在你知道是谁帮助李照影进来了么?”说到此处,朗思源有些感慨,叹道,“小昕不在长安,否则我们也不必如此一败涂地,不过作为朋友,我却又庆幸她如今不在,否则……”

  否则柴昕的身份早已被拆穿,柴宣有欺君之罪,禁军改制的事必然要被搁置,圣人也一时失去了掣肘左卫的利器。

  朗思源顿了片刻,忽然偏了偏头,似是在听什么声响,不等李观镜细看,他蓦然摆了摆手,架在谢韫书肩上的刀纷纷撤去。李观镜有些惊讶,就连李照影也有些茫然,犹豫一瞬后,也撤去了那些刀剑,只是自己手上的匕首没有放下,用以警告冯氏勿动。

  “终局早定了啊……”朗思源看着天,喃喃道,“那么,就让我最后任性一次,履行一个哥哥该有的责任罢!”

  话音刚落,破空之声响起,紫檀木弓射出一道箭影,带着啸声从院墙之上飞出,径直没入李照影胸口之中。

  李照影向后一个踉跄,虽被重伤,却仍有余力将匕首高高举起。

  朗思源扬声道:“带谢韫书——和李世子离开!”

  李观镜这才从惊愕中找回了身体的控制权,眼看着谢韫书要冲出去,李观镜连忙拉住她,这时候,有侍卫上前来拉扯,两人不自主地拽向门口。

  见此情景,李照影迟疑一瞬,手中匕首终归没再挥下去。

  冯氏见机,连忙连滚带爬地脱离了他的控制。

  李照影却顾不得他人了,他的身子直直向后倒,眼睛却一直盯着谢韫书,万般不甘、留恋,在李观镜带着谢韫书消失在人群中后,终于化作了释然,凝固在他的眼眸中。

  喊杀声在身后响起,谢韫书不自主被带着向前跑,再也没机会回头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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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院墙头看了片刻,见此情形难免讶异,不过这样也好,否则他